瑰丽暗红的朔月之血淌过赤色的剑身,少女素白的衣裙迅速被染成了猩红色。 这幅画面映进年轻天师深邃无底的黑眸中,让他想起了不知多少年前,在他喜悦地奔向她时,迎接他的并不是少女温柔的笑靥,而是冰冷的利刃,刺穿了他的心脏。那时他的血就如现在一般,染红了她素白的衣裳。 “当真愚不可及。”简单评价了一下自己的某个前世,年轻的天师用指尖抚过自己的脸颊,被法术掩盖住的细疤又一次出现。他蹲至倒在地上的少女身前,看着她渐渐失去焦距的双眼,轻声说道:“叶浅浅,你看清楚,我究竟是谁。” 张居月只听过一次那个名字,却知道叶浅浅认错了他两次。第一次是他们在丹徒山间对战之时,叶浅浅莫名停下攻势;第二次则是在巢凤山,她叫出了那个名字——张槐序。 他当然不知道张槐序是谁,甚至不知道“槐序”是具体的哪两个字,却从一个只知音节的名字里,看到了杀死叶浅浅的机会。 叶浅浅是蚩尤圣女,活了数千年,害过他无数个前世,她的妖力就算是天师族也十分忌惮。拥有这样能力的蚩尤圣女,自然不会毫无依据地将他认成别人,更何况当时他们正在战斗,就更无可能在打斗之中认错人。而这样的情形在他去了巢凤山后略一试探,竟然又发生了一回。 前后两次,他的容貌衣着都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却能让蚩尤圣女一再错认,又在确认自己并不是那个“张槐序”后摆出截然不同的态度。张居月觉得,叶浅浅认的应该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灵魂。 蚩尤族向来花样不少,一百多年前还曾扬言要复活蚩尤,最后虽然无疾而终,但张居月并不会小看蚩尤族的能力。说不定叶浅浅真的掌握了什么招魂秘法,想将他的某一任前世召唤回来。 这是张居月从叶浅浅的话里揣摩到的。叶浅浅说,并不是每个他她都会喜欢,自己这一世誓要杀她,所以她应该是想找一个她喜欢的张天师回来,替代他。 虽然张居月翻遍了前世记忆,也没能找出一个名为“张槐序”的前世,但从叶浅浅的态度看来,他觉得自己的推测是对的。也只有这样,叶浅浅每每看到他时表现出来的欢喜憧憬,与之后的无比失望,才会变得合理。 她的目光透过他的脸,一直在寻找别人的影子。 于是当他在营地内看到叶浅浅时,就起了这个念头。他的推断对不对,一试便知。 他遮去了她一直在意的疤痕,翻出前世一些让他厌恶透顶的甜蜜记忆,努力体会那令人作呕的心情,重现出一个对蚩尤圣女爱而不得的蠢货。 事实证明,他猜对了。 不仅他那些陷入情网的前世蠢,被情所惑的蚩尤圣女同样蠢得令人发指,竟然真的将暗月吊坠交到了他的手上。 失去了暗月吊坠的蚩尤圣女,虽然妖力仍不容小觑,但他拥有凝聚了无上道法的斩妖剑,只要将斩妖剑刺进蚩尤圣女的心脏,任她有再高道行,都会立毙当场!唯一的问题,是朔月之血拥有治愈之力,若不能一击而中,与其缠斗起来,后患无穷。 在张居月设想的若干可能之中,并没有现在这个结局。 蚩尤圣女竟如此简单地……倒在了他的面前,简单到他刚才甚至偷偷画了个破幻的符箓,生怕这是一场蚩尤圣女所设的幻象。 “你真的很相信他。”张居月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双目慢慢失去神采的圣女,那个在他记忆中纠缠了生生世世的女子,此时倒在血泊之中,静静地再无半点声息。 张居月的唇微微上扬,显示出他愉悦的心情,他抚上自己脸上的伤痕,指尖灵力闪现,那道伤疤终是被永久消去。不杀叶浅浅誓不除疤,如今叶浅浅已死,他的誓言业已完成。从此之后,蚩尤族失去了引以为傲的朔月之血,就算仍有残存之力,也再难成大器,而没有蚩尤族牵制的天师族,终将所向披靡,成为最后的胜者。 一切,都在朝最好的方向发展。 张居月伸出手,想要收回自己的斩妖剑。 喜悦过后,他的心情迅速平静,一切是那样平常,一如他平时斩妖除魔后的淡然。 只是……张居月低头看着自己微微发颤的手,那只手握着斩妖剑,迟迟不肯将剑从少女的身体上拔出。 愚蠢的伤心,无用的悲悯! 这不是他! 感受着过往众多转世的记忆因少女的死去而化成巨大的悲痛,咆哮着向他拍涌而来,张居月控制着自己的手,一点点地将剑拔了出来。 十岁那年,他继承了龙骨符笔。 天师本为黄帝之师,原是一个官名,后成为护国之师,两千多年来一直履行着保卫天下苍生的大义。传承到张居月这里,已历经了五十七代,其中有十五代首领都是他的转世。龙骨符笔中不仅蕴藏无上道法,更记载了他历代转世的所有记忆,所以他从十岁那年就知道,蚩尤圣女是他修行途中最大的劫数。 过去十几世中,充斥着他与蚩尤圣女的爱恨纠缠。有他利用圣女达到自己的目的的时刻,也有圣女将他手刃的画面,他们总是因爱相遇,又以恨结束。他与那个名为叶浅浅的女子像是受到了诅咒一般,生生世世都难以逃离最终的结局。当他看完这些转世的记忆后,不禁扪心自问:这一世,他也会这样吗? 作为所有转世中修道天资最高的一个,张居月想到了一个彻底解脱的方式。 杀了她。 在与她有更深的牵绊之前,杀了她。 虽然以往的转世也有过动这样念头的时候,但总会受到过去记忆的影响,导致每一世都会重蹈覆辙,重新爱上叶浅浅。 但他不会。 “我不是你们。”赤色长剑抽离出少女的身体,浓稠的鲜血从剑尖滴落,一滴、两滴……张居月将斩妖剑横于胸前,吸收了朔月之血的斩妖剑变得更为宽大厚重,手持长剑的年轻天师再次低语道,“我不是你们……” 坚定的信念宣之于口,此时听起来却带了一丝隐秘的惶然。张居月一动不动地立于原地,透过剑身的映照,可以看到他的额角细细密密的全是汗珠,聚集了十五世的浓烈情感犹如最猛烈的海啸,不断扑杀着他固若金汤的心志,脸上已经痊愈的伤处陡然间痛入心扉,一声质问在他识海之中响彻。 为何杀她? 当真是临时起意,不愿错过这绝佳的良机? 还是因为那瓶假的解药? 张居月十六岁接掌天师族,十年来运筹帷幄从不做没有把握之事。究竟是为什么,让他在孙策将死的关键时刻盲目地以身涉险,孤注一掷也要杀了叶浅浅? 这一声声的质问回响在张居月的脑海中,眼前又一次浮现出那素衣少女故作镇定地向他甩出一只玉瓶的情景,她说那是解药……她怎么敢说那是解药!那明明是…… 鲜活的少女转眼变成他面前那具躺在血泊中的尸体,死寂苍白,微张的双眼中,是至死也未解开的困惑。 轰然一声,张居月只觉胸口一空,坚守了二十多年的道心,终于出现了破绽! 叶浅浅死了。 她以为自己死了,死在十八岁的花季,死在一千多年前的历史洪流之中。可没想到,她竟然又睁开了眼睛。 依旧是幽暗的营帐,得益于妖力之功,就算没有灯烛,眼前事物她也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叶浅浅立刻摸向自己的胸口,那里好好的,没有贯穿的长剑,没有受伤,没有鲜血,连呼吸也正常地吐纳。 叶浅浅缓缓撑起身体坐了起来,她在做梦?可胸口那撕裂的疼痛如此清晰,鼻端至今仍留有血腥的味道。 “你醒了。” 身后传来的声音让叶浅浅心脏猛缩,她马上翻身站起摆出戒备架势,胸口又隐隐疼了起来。叶浅浅确定,那样毫不留情的一剑确实存在,难道是因为她朔月之血的自愈能力,所以伤口已经痊愈了? 又不太对,她的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血污,也没有被刺穿的痕迹,而她的颈间,竟然挂着暗月吊坠。 平时叶浅浅都会将暗月吊坠贴身佩戴,现在它就挂在衣服外面。叶浅浅记得自己明明把它交出去了,交给了…… 叶浅浅紧握住暗月吊坠,感受着来自吊坠中的力量,这是真的,并不是赝品。 “浅浅,是我。” 同样的话语,在不久前叶浅浅为了这句话差点流下泪来,可如今她只留下满腔的愤怒! 他是张居月,根本不是张槐序! 叶浅浅终于想起来了,在竹庐时张居月故意亲昵地唤她浅浅,当时她以为是张槐序回来了,所以见面后第一句话就是叫的张槐序的名字! 于是张居月知道了张槐序这个人的存在,知道了自己曾经两次将他认错,所以他才敢以张槐序自称。仔细想想,他除了自称张槐序外,根本没有说出任何与现代有关的事,是她落入到认知陷阱之中,而这个天师魁首只是利用她的信任与救人的急迫之心,骗走了暗月吊坠。 蚩尤圣女自身妖力已十分强大,佩戴的暗月吊坠是蚩尤至宝,拥有无上妖力,张居月根本没有把握能留住她,更别说杀了她!那么,假如她没有暗月吊坠呢? 难怪他根本不问暗月吊坠如何使用,因为他根本不想使用,他的目的是拿走吊坠,再将她一击致命! 他发誓说要杀她。 他成功了。 真不愧是一代天师,叶浅浅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一样,被他戏耍了一次又一次! 现在又是怎样?觉得杀她一次不过瘾,把她复活了再杀一次吗? “你别动。”看到那个人好像要走过来,叶浅浅的声音微微发颤。这并不是害怕,而是极致的愤怒,“张居月,你别动。”他再靠近,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动手。 “浅浅,我是张槐序,我回来了。” “你闭嘴!”叶浅浅捂着胸口,那里虽然并没有流血,但依然残留着被刺穿的剧痛,“不准再说这个名字!你……” “你是为了救你我两族族人,才进入玄光门,回到了这里。”对面的人打断叶浅浅的话。 叶浅浅并不信,戒备地又退后了一步。刚才她也提到了玄光门,这张居月还想戏弄她吗? “我们本来在学校,记得吗?”他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无奈,“明德大学,一千多年后,你被修明所困,是我把你带了出来。后来天师族与蚩尤族约战三场,以此来决定两族命运,我们两族各自取胜一场,最后一场的对战人选,是我们。” 是他们。叶浅浅怎么会忘?那犹如宿命般的对决,好像之前每一世的结局那般,他们不管经历了怎样的爱恨纠葛,最终都会站在决战场上。 还未等他们做出选择,天塌地陷,两族族人成了维持玄光门开启的养分,为了救人,她进入玄光门,回到了一千多年前。 “半个月前,明德大学的迎新会,我们一起走鬼屋,同行的还有孟宇衡和冯广天,那时候我并不认得你,你也不认得我……”他慢下语速,徐徐地从他们相识说起,林林总总,说他们的相遇,说他们携手解决事端,说他们共遇危险,说…… “在茶道课后,你突然亲了我。” 叶浅浅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那不是她,是复苏记忆的蚩尤圣女,做那件事的时候,她一点记忆都没有! “你是张槐序……”这些事张居月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知道的,叶浅浅知道张槐序真的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 可是就算知道了眼前是她思念了许久的人,她的心里却依旧惶然,刺穿胸口的那一剑在她脑中反复回放,锥心之痛又一次袭来,叶浅浅捂住胸口,茫然道:“他说他是你,我相信了他,然后他……” “我知道!我知道……”想到那一幕血腥画面,张槐序仍是心惊不已。他想要去伸手拥住叶浅浅的肩膀,但后者下意识地瑟缩,让他黯然地收回手臂。 进入玄光门并不在他的预料之中,因为叶浅浅说过,朔月之血才能通过玄光门,现在想想,这个说法并不准确。有朔月之血引路,叶深深也曾有一只手探入了玄光门,为了阻止她,张槐序与她缠斗良久,并在玄光门彻底关闭之前,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想法。 望月之血与朔月之血虽然代表着两个敌对数千年的族群,可从力量本源上来说,却是同根同源,都是来自月亮,这也是二血相合可以产生强大灵力的原因,如果叶深深这个残月之血都有可能在外力的辅佐下通过玄光门,那么他这个与朔月之血同为至纯血脉的人,是不是也有通过的可能? 于是他奋力一试,赶在玄光门关闭前,投入门中,最后回荡在他耳边的,是叶深深疯狂的尖叫。 张槐序进门后并没有看到叶浅浅,于是他大声呼唤,可还没等他得到回应,便坠入了黑暗之中。当他再度睁开眼,就看到“自己”叫住了隐匿在暗处的叶浅浅,自称“张槐序”,将叶浅浅带到了一个无人之处。 张槐序的确回来了,但自称“张槐序”的人并不是他。 并不像叶浅浅很容易地就被蚩尤圣女所接受,张槐序发现自己无法操控这个天师魁首的身体,此人道心坚固,意志强韧,可拒任何魑魅魍魉于体外。就算是他,也只能借助玄光门之力进入他的体内,却无法取而代之,像叶浅浅一样自由行动。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此人以自己之名欺瞒叶浅浅,骗走她的暗月吊坠,又在她全然信任之时,以斩妖剑刺穿了她的心脏! 看着叶浅浅蜷缩地倒在血泊之中,眼中至死仍带着难以置信的目光,张槐序的心便如被千万支利箭穿透。他以同归于尽的架势攻击着张居月的识海,再加上十几世积蓄的浓烈情感,终于让这位冷情绝爱的天师魁首道心不守,给了他反客为主的机会! 之前射箭课上,他曾经身受重伤,叶浅浅利用暗月吊坠和他们二人的血救了他。所以张槐序得到身体主导权的第一时间,便倒转斩妖剑割破自己的手腕,将自己的血滴到了暗月吊坠上。 朔月望月,看似永远不会交汇,可一旦相遇就会产生极为强大的力量,再加上暗月吊坠,足以回溯时空,扭转过去。 两人的血混合至一处,暗月吊坠缓缓回转半周,所有画面都停滞住了。随后,就像慢镜头倒放一般,叶浅浅站了起来,贯穿在她身上的剑回到他手中,他将剑抽出,血液也回到她胸中,伤口随之愈合。在整个回溯画面消失之前,他看到叶浅浅回过头,笑着与他说话。 不,是笑着和这个身体原来的主人说话。 最后一切回到了惨案还未发生的时候,叶浅浅由于受到的冲击太大,并没有直接清醒,而是在时空回溯结束后就立刻昏迷了过去。 张槐序没有急着叫醒她,而是从背后拥着她,反复感受着她温热的体温,手腕跳动的脉搏,安抚着自己过速的心跳,缓和胸中那差点失去她的恐惧。 这一关是过去了,但他并不知道自己能掌控张居月的身体多久,一旦被夺回身体,那么刚才的景象就又会重现。 张槐序深吸了口气,开始专注地在识海中翻找着从龙骨符笔中继承的记忆,找到这一世,了解张居月的一切。 这一世的张天师天资超越四千余年里的任何一世,他断情绝爱,性格极冷,是他转世数十次中,唯一没有与蚩尤圣女产生情爱纠葛的一世。而在他临终前,也差一点就完成了毕生所愿—— 杀了叶浅浅。 刚才也差点就成功了。 张槐序暗暗握紧双拳。 “回溯时空……”听完张槐序的话,叶浅浅后怕之余,又想起在射箭课上,自己圣女附身,为救张槐序,完成了与他的第二次亲密接吻。 难道张槐序也是这么救她的……她抿了抿唇,偷偷瞥去一眼。 张槐序立时明白了她没说出口的话,不自在地移开视线,避重就轻地说道:“只用我们的血和暗月吊坠就可以完成,不必拘泥于形式。” 叶浅浅脸上发热,多余地解释一句道:“那时候其实不是我,是那个叶浅浅……”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她又不像张槐序一样转世投胎,一直以来她只有一个人,只不过失去了记忆而已,严格说起来,那就是她。 两个人同时住了口,悄然弥漫的尴尬让两人一时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 时间有限,张槐序迅速调整好心情,说回正事道:“你进入玄光门后,玄光门停止了对我们族人的灵力索取,他们不再与光索连接,回到了地面,虽然我进来的时候他们仍未清醒,但应该没有性命之忧了。” 叶浅浅顿时松了口气,虽然她一直以来也是这么猜测的,但确切地知道结果,还是让她心情大好。 不过…… 叶浅浅把她在归藏天书上看到的信息说了出来,并问道:“归藏天书应该不会骗人吧?” 张槐序的脸色有些难看,他摇头道:“这么久以来,归藏天书上的所有启示都会成真,这么说来,我们必须要找到这个地母灵石才能回去。”他想了想,又问:“你之前说,曾经召唤出过玄光门,但并没有开启,你能想起当时的情况吗?” 叶浅浅努力回想,脑海中的记忆却仍是乱成一团,关于上一次召唤玄光门的记忆也并没有增加。 她失落地摇了摇头,说道:“我现在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叶深深身上,希望她能知道地母灵石的消息。” “我似乎有一点线索,但并不确定。”张槐序正在努力读取这一世的记忆,在无数天师族事务和日常修道中寻找有关地母灵石的蛛丝马迹,“孙策死后,孙权继位,他手里有一件从不示人的宝物,直到他去世也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我想那会不会就是地母灵石。” 张槐序有他自己的考量,玄光门将他们送回这里自然不会是随机投放,既然归藏天书预示此行会找到地母灵石,那么地母灵石的线索也一定就在他们身边。 叶浅浅本来就不确定叶深深是不是知道地母灵石的线索,此时顿时精神一振道:“一直到孙权死了也没人知道?” 眼前的少女歪着头,充满红晕的脸颊上尽是好奇,哪还有刚刚倒在地上生机全无的样子? 果然还是……活着最好了。 “张槐序?” 意识到自己竟然在走神,张槐序连忙转过头去不再看她,仔细地想了又想,确定道:“嗯,孙权在位的数十年里我一直跟在他身边,也只是知道他有一件极为看重的东西,他从不示人,更在死前将那件东西秘密处理了。” 叶浅浅留意到张槐序在讲述这件事的时候,用的是“我”。 看着叶浅浅突然变了脸色,张槐序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退缩。 “我是张槐序,不是张居月。”他点了点自己的额角,郑重地解释道,“只不过在读取那些记忆的时候,是第一人称。” 叶浅浅沉默了半晌,呼出一口气道:“我知道,张居月是不可能知道学校的事情的。”虽然理智告诉她眼前的人就是张槐序,可当他以“我”自称说起这个年代的事时,叶浅浅下意识地想起了方才那被刺穿胸膛的痛楚。 张槐序没有放开叶浅浅的手腕,感受着手中的纤细触感由紧绷慢慢地软化下来。不只叶浅浅忘不掉,他也同样难以忘记那一瞬间给他带来的巨大冲击。如果他没有跟着一起穿过玄光门,那是不是代表着,叶浅浅真的会死? 那是他爱了数十世的人,继承了前世记忆的张居月……是怎么下得去手的…… “对不起。”张槐序知道轻飘飘的三个字,根本抹平不了任何东西。 叶浅浅连忙摆手道:“是我反应过度了,那也不是你,你很好,我一点都不怕你。”飞快的语速像是强调,更像是生硬的解释。叶浅浅咬了咬唇,再一次重复道,“张槐序,我没有怪你。” “我知道。”心里酸软得似乎能拧出水来,看着她稍显慌乱的样子,张槐序又说了一遍,“我知道。” 以蚩尤圣女的能力,张居月是没办法杀了她的。张居月假装是他,她才信了,这足以证明在她心中,是如何信任他的。 “对了,你是怎么想起前世的事的啊?”叶浅浅对于自己残缺不全的记忆十分无力,好像她记得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张槐序却能准确地记起每一世的事情,难道这是智商的差距? 张槐序从怀中取出一支精美的符笔,叹气道:“这是天师族的宝物,名为龙骨符笔,天师族人都说它会自动认主,只有被它认可的天师,才是真正的天师魁首。这么多年来,许多天师都在努力争取龙骨符笔的认可。但他们不知道,符笔认的不是天师,它只认我。” 龙骨符笔是初代张天师降伏妖龙后取其脊骨所炼,天生有灵,从此后便忠诚地追随着他,走过一世又一世的时光。只有是他转世的那一代天师才能驾驭龙骨符笔,而历代转世的记忆也全都记录在符笔之中,继承了龙骨符笔之后,每一世的天师就可以像张槐序这样,自由调取任何时间的记忆。 听了张槐序的解释后,叶浅浅不禁算了算时间,咋舌道:“四千多年……那是多少世啊……” 张槐序耐心地道:“天师原本是一个官职,并不是世袭的,直到不久前,也就是张居月的上一世,才为了保存道教的传承才改为世袭,后世便称那一代为首代天师,传到后世已有六十五代。但对于我们来说,真正的传承存在了四千多年,所有天师魁首加起来共有一百二十位。其中我的转世,有三十三位。” 也就是说少则相隔数十年,多则相隔几百年,张天师和蚩尤圣女便会重聚一次。 叶浅浅低呼一声道:“原来如此!” 难怪张居月去找她的时候,第一时间告诉她,他继承了龙骨符笔。她当时还觉得这句话多余得莫名其妙,但张居月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他就是她所爱之人的转世,他们可以继续谈恋爱了。 如果他当时面对的人是蚩尤圣女,说不定她就会受他所惑,放下一切戒备再续前缘……好奸诈!叶浅浅气愤不已,同样是一个人的转世,为什么素质这么良莠不齐?张居月几次三番地算计她,最后更偷袭杀她,简直太阴险! 叶浅浅气得不轻,张槐序不明所以,不过他可以肯定,这跟他……不,是跟张居月有关。 叶浅浅把自己进入玄光门之后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着重讲述了第一次自己手下留情却被张居月偷袭,和第二次张居月妄图用美男计的事。这些都发生在张槐序清醒之前,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张居月知道自己的名字。 只由一个名字就能将人心算计到这等地步,若不是有他也跟随着穿过玄光门的这个意外,张居月真能杀死蚩尤圣女。 张槐序扪心自问,若是真把叶浅浅当成敌人来对待,他也能做到张居月这种程度。只能说张居月心中,对蚩尤圣女是真的一丝一毫感情都不存在。 也许正是因为张居月太优秀了,优秀到继承龙骨符笔的时间太早,完全理解不了情爱二字。在张居月看来,可能所有为爱执着的挣扎纠缠,都是晕了头,被下了蛊。 看着眼前俏丽的少女,张槐序微微勾起了唇角。 也许,他就是晕了头,被下了蛊。 叶浅浅并未注意到张槐序的走神,皱眉复盘道:“他故意把我引开,抓了我姐他们,我是来救人的……”可笑的是人没救到,还差点把自己的小命搭上。 张槐序捏捏她的手腕,示意她安心,徐徐道:“放心,他们不会有事,刚刚你昏迷的时候,我已经让人把他们放下来了。” 叶浅浅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腕一直在他的掌心里,脸上的温度顿时又升了起来。不过她没有动,假装没有察觉,岔开话题道:“真有那个什么月影织罗阵吗?” 张槐序叹了一声道:“没有。” 于是叶浅浅在心里又给张居月添了一条罪状,又问:“那……我姐他们那个时候也被抓了吗?” 她问得不清不楚,但张槐序明白她的意思,点头道:“孙策中毒后,我……张居月就制订了这个计划,他去巢凤山找蚩尤圣女,并非为了再续旧情,而是要拖延时间,抓住足够的筹码。” “蚩尤圣女上当了吗?”叶浅浅一方面不希望只有自己那么笨,一方面又不希望蚩尤圣女输。 “蚩尤圣女看出他并非真心,与你一样没有回应,不过张居月已争取到了时间,派人抓走了叶深深。” “后来呢?”叶浅浅急着问,后来她去找张居月,想拿假解药蒙混过关,最终失败了。 “后来蚩尤圣女找到张居月,他们做了一个交易。”张槐序叫张居月的名字越来越顺口,“张居月提出用圣女的朔月之血交换叶深深等人,圣女同意了。”一千多年后他救叶浅浅时从哑舍取回的血墨,就是由这次交易的朔月之血制成的。 “啊?”叶浅浅呆住了,她知道朔月之血的宝贵之处。天师族在明知道孙策救不回来的情况下,选择对他们发展最有利的条件也不难理解,但……“张居月提出来的?”可是刚才没有啊,她去找张居月的时候,他根本没提什么朔月之血的事。 “我不知道哪里出现了偏差,不过你并没有恢复记忆,言行与当年的圣女不可能完全一致,这大概就是造成结果不同的原因。”在张槐序的记忆中,张居月也并非在此时就杀了叶浅浅,而是在几十年后两族的一场大战,张居月趁着叶浅浅救治族人,妖力大减之时重创了她,几乎要了她的命。 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此叶浅浅非彼叶浅浅。 “可能……是那瓶解药的问题。”叶浅浅在脑海里一帧帧地排查着,想起张居月拿到“解药”后的表情十分奇怪,是那种虽然极力克制,但仍能从眼神中看出的愤怒。现在想想,好像他早已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解药一样。 “解药?”张槐序微微皱眉。 “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吗?”叶浅浅把暗月吊坠里的那些旧货全都拿出来。他们毕竟做过生生世世的恋人,相互间定然有很深的了解,张居月继承了龙骨符笔中的记忆,说不定已经认出来那是别的东西。 眨眼间,叶浅浅身前就出现了一堆东西,其中一面铜镜不知被她碰到了哪里,散发出了荧色的光芒。这发光的小镜子营造独特的氛围感,让叶浅浅看起来就像夜市上出小摊的摊主。 张槐序看着满地的东西,久久无言。 “这些……你竟都留着……”他长睫低垂,喉头连动,半晌才整理好情绪,轻声说道,“这些都是你我每一世初相遇时,留下的东西。” 叶浅浅怔在当场,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些看似破烂的东西,竟然记录了数千年的时光。对于蚩尤圣女来说,每一世的相遇都是他们又一次的开始,而张槐序……不,是生生世世的他,也都记得。 他们全都将对方的事放到了心中最紧要的地方。 叶浅浅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看着情绪波动明显的张槐序,心中忽然有些慌乱。 张居月认出了那只玉瓶,他也知道玉瓶代表的含义,所以他才会那样气愤。因为这代表着叶浅浅不仅在愚弄他,还忘了这是他们共同的回忆。 是这样吗?叶浅浅再一次回想当时的情况,那个冷心冷性的张居月,会因为这样的原因愤而更改以人换血的初衷,恨得马上杀了她吗? 而这些事张槐序也全部记得,忘记这一切的人,只有她而已。 绵延了数千年的情感,该有多么浓烈? 叶浅浅想象不到,现在的她就像一个旁观者,眼睁睁地看着张槐序缅怀着她并不知道的过去。而她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半分也迈不进去。 张槐序正在思念的人,并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