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澄瞪她一眼,紧跟着朝青石巷深处跑去。 一晃眼,笨重的铃声再次响起,回荡在青石巷一角。 宁无心闭目养神。 阿绫百无聊赖、四处张望,余光里,元举人家的小少爷正蹑手蹑脚护着九曲巷傅家的小孩儿往回走。 她眼里流露莫名之色,眼看着一大一小两孩子没入逼仄的巷口。 宁无心起身,就在阿绫认为她要去东来街,她却转了头,跟着元澄屁股后头,走进泥泞窄巷。 元澄察觉到身后人影,小脸露出惊奇,不知道这小药罐子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为不被小瞎子察觉,短胖食指贴在嘴边小心翼翼“嘘”了声,示意宁无心不要出声,他眼中的药罐子顿时一副了然,悠悠笑着点头。 阿绫脸上却满是狐疑不解。 看着那狭窄的巷子,她眼里迟疑与慌张一闪,结果想要陆青山的交代,咬着牙,跟着走进泥泞巷子。 阿绫并非头一回见着傅梨打水,却仍然动容。 不敢信,瘦骨如柴的小瞎子,就这般从青石巷深处抬着一桶比她还重的水,抬到九曲巷最南边,日复一日…… 一件往事忽从心中忆起。 在元举人家小少爷还未出现的某个清晨,阿绫因为一个怪异的念头,曾将傅家小瞎子绊倒在泥泞的巷子里。 见到她倒在泥泞的地上,一桶水撒了个干净,阿绫心中竟觉得畅快。 原来欺负人,是这种感觉? 甚至出言讥讽: “小瞎子,你不如死了算了,不然,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她以为瘦骨如柴的小孩会嚎啕大哭,她或许会更畅快。 不想,沾了一身泥巴的小孩,居然咬着牙从泥地里爬起。 她也不管阿绫如何,提起桶、摸着墙、一瘸一拐朝着青石巷回去。 阿绫面露阴沉,就在她打算再一次绊倒小孩时,行动却一顿。 阴翳巷子里,一缕晨光扎破,打在小孩狼狈的身上。 不经意间翻起的破烂袖口下,隐藏在手臂间一道又一道扭曲伤痕、淤青血印,仿佛就像是一块镜子,照破了阿绫心中,埋藏着的那一份怨毒与丑恶! 她猛然一惊,不敢置信自己刚才做了什么,然转念却又暗恨不已子。 要不是因为她的存在,自己怎会生出那样见不得人的心思? 后来阿绫没有再为难小孩。 不是良心发现,是觉得跟她计较只会脏了自己—— 或者说从她的身上照看到了自己内心的阴暗面。 阿绫走在所有人的最后,望着傅梨弱小身影,捏紧拳头。 心中堵的厉害。 原来活的连狗都不如的小瞎子,内心却远比任何人都要来得强大! 意识到这一点,阿绫一张脸煞白。 她心中喃喃:若傅家小瞎子活得连狗都不如,那我算什么? 她摸着脸上的疤痕,神色恍惚,年幼时的不堪记忆,刺入脑海。 绫阿九,有娘生没娘养,长得丑,亲娘跑,亲娘还是个私通货。暗结珠胎生阿九,出生就是个狗杂种,爹不清,祖不明,没饭吃,抢狗食,不知羞呀不知羞…… 阿绫眼前一黑,忽然就觉得,天都要塌了! 不——那不是她、不是我! 阿绫心如刀割,在极力的摆脱那样不堪的身世与过去。 她到底不是那个时候的丑丫头了。 到达傅家前,阿绫稍缓过劲。 面庞的狰狞、与似择人而噬的目光一点点隐藏起来…… 阿绫自以为掩饰极好,殊不知,早已落入有心人眼中。 一刻钟后,几人终于来到九曲巷最南端,傅家老宅。 比宁家院子大个两三倍,却泥墙碎瓦,破落似泥棚,一触即塌。 一株枯黄老树屹立在院子中央。 狭窄巷子元澄停下脚步,不再前行,宁无心也不动了。 盯着那蹒跚吃力抬着半桶水的小人摇摇晃晃,如同风中残烛,眸光莫名。 待傅梨进入傅宅,宁无心转身朝着青石巷往回走。 元澄适才反应过来,快步凑到宁无心身侧,瘪着小嘴,问道:“小药罐子,为什么要跟着我们!” 宁无心没看他,却笑道:“我乐意!” “你知不知道……刚才差点就被小瞎子听到我们的动静了!” “所以……你是在偷偷保护她?” 宁无心突然脚步一顿,低头看向小家伙,问他: “为什么要保护她?还是偷偷的?” 元澄皱眉,想了想,到底没撒谎,道:“因为我的父亲,跟小瞎子的父亲,曾经是非常要好的同窗,我不能够眼睁睁看着父亲好友的女儿被欺负!” “原来如此!” 说话间,几人进入青石巷。 宁无心照旧朝着东来街走去,元澄则遵照自家娘亲命令,需打道回府。 到了家门口时,元澄犹豫片刻,最后冲着已经走了老远的宁无心,大声道:“小药罐子,明天你还回来护送小瞎子吗?” 他满脸洋溢着期盼。 远处,裹着一层黄昏霞光的人却抬了抬手,道:“我再考虑考虑……” 元澄一张圆乎乎的脸,顿时塌下,觉得这个答案,比自家娘亲打他一顿柳条鞭子还要失落。 只顷刻。 那快要被霞光完全淹没的人,忽笑道:“整个小镇都知道,我身体不太好……” 阿绫转身,见到虎头虎脑的小屁孩听完宁无心一番话顿时喜笑颜开。 笑的跟个两百斤的胖子一般。 阿绫忽然有些看不懂宁无心,不明白这药罐子今日做这些到底为何? 宁无心清俊的面庞、桃花一般的眼睛,在她眼中,忽然就变得诡异起来。似有她看不透的事态,正以某种不可预测的情况转变…… 这如何可能?! 阿绫被这突如其来且不可思议的念头吓了一大跳。 她赶忙瞅了一眼宁无心,却再见不到这种变化了。 宁无心的眼里,只剩下对于甜点的渴望…… “嘁!” 阿绫无声嗤笑自己多疑: 不过是个被关了五六年的药罐子,平日只在宁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有什么见识?又能有什么转变? 只是师父跟宁老婆子让我寸步不离的跟着宁幽,事事报备,又为哪般? 幼年经历,使得阿绫不过十三四岁,却已颇具心机、智慧。 她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可惜不论如何,也不可能猜到这些老狐狸的算盘。 到了与宁赤颜约定的时刻,宁无心悠悠地踏进院门。 跟宁赤颜郑重打了个招呼后,抱着甜食回到了满是药味的房间。 半月调理,多年淤积的药毒尽除,进入锻体阶段后,宁无心不再去血排瘀,每日服用的汤药,药力皆被成为滋养她骨与肉的助力! 亥时一到,凝神香燃起,待宁无心饮尽安神汤药,阿绫放心离去。 悄然落锁,宁无心再次剔掉一部分药香篆的剂量。 嗅着药味,昏昏沉沉躺在床榻,一些往事在脑海扑腾…… 若道小镇除了元烟罗,还有谁能令她记忆深刻。 尚有一女·傅明镜。 若宁无心称得上天才二字,能在黄泉魔宗三大真传占据一席之地。 傅明镜就是实打实的一代天骄。 傅梨,字明镜、根骨重逾九鼎、世间罕见的重瞳者——万年难得一遇的天才。 曾任玄天七域之一,大离仙朝第一宗门竹山教——天下行走。 在宁无心堕入魔道时,傅明镜就得到玄天七域画之一道真传! 画之一道真传且先不说。 何为天下行走,简言之,宗门对外代言人。 地位等同于、甚至高于各宗道子佛子。 整个大离仙朝唯二人。 且傅明镜还是数万年中唯一以女修身份坐上此位者。 儒门从古至今皆是重男轻女,可想而知,她走到这一步付之多少努力。 可叹,傅明镜这份尊荣没有能够继续维持,走到巅峰。 便在她得到画之一道真传之际,傅明镜身世与隐藏恶行被披露出来。 傅明镜被亲弟与生母指控,于七岁那年,亲手弑杀了嫡亲叔父一家—— 在魔道大本营西漠瀚海,这算不得一件大事。 魔修不修因果、不修七情,只问本心,只求自身,若有仇,有违本心——皆可斩之! 然在大离仙朝,在儒门圣地竹山教,以“仁义礼智孝”为立法根本。 傅明镜此罪,罪无可赦! 此消息一出,石破惊天,无数儒道门生为之哗然。 傅明镜这一路走的有多高,摔得就有多惨! 曾被她一介女流踩在脚下的儒门天骄,皆出言讨伐其大逆不道,根本不配为儒门这一代的领袖,甚至有儒道门生杀上竹山教,欲除之而后快! 却没多久,就传出傅明镜叛出竹山教,堕入了魔道、成为先天魔宗圣女—— 天玄轰动! 宁无心死前不过化神后期。 传闻,傅明镜已臻至灵台境大圆满,一脚跨入洞天境! 五百岁的洞天大能……只能以妖孽形容! 相比之下,后来群修讨伐宁无心,在天玄不过就是掀起一小阵浪花罢了! 前世,进入九曲巷路过傅家时,元烟罗感慨透露,“天玄七域有不少天之骄子出自小镇,傅明镜便是傅家子弟!” 宁无心这才知道,傅明镜竟也出自小镇。 宁无心今日九曲巷之行,便是确认——傅梨这个傅家与那个傅明镜傅家,究竟是不是同一座祖宅。 这个傅家的小孩,是不是重瞳者,傅明镜! 我运气还不错…… 宁无心除了从元烟罗口中得悉小镇部分秘辛…… 于幼时在小镇、在宁宅也曾听闻一些秘事—— 后重返小镇,于逗留小镇那段时日,更意外得知一些旧事! 如是顺利,傅梨将是我破开第一局的关键! 只希望你不要令我失望了才好…… 宁无心转头望着窗棂洒落的月辉,痴痴一笑,然逐渐困顿的双眸,却不知何时弥漫上一层令人骇然的玩味之色。 傅明镜杀了她那叔父一家,应是在今年?现下已四月,距离小镇门户大开仅剩三月,不知她还打算犹豫到什么时候呢? 毕竟,天气一旦热起来,尸体腐烂的臭味可是掩盖不住的…… 转而又感慨: 有的人,天生就受到老天爷垂爱,再多苦难降临,亦不过是为他们铺路; 而有的人,便是挣扎一生,亦不过他人道途上一枚可有可无的垫脚石! 还有一种,徘徊两者之间,老天予以一丝挣扎契机,若能牢牢抓住,便有望成为第一种,而若狠不下心,握不住这份契机,便是道途上一抔黄土、一捧清灰! 傅明镜前一种,李长风是第二种、宁无心与元烟罗前世是第三种。 除了傅明镜,她们均失败了,险些成了布局者的垫脚石…… 可怜可悲可叹…… 凝神香不断钻入口鼻,汤药安神药效也起了作用,直接陷入沉眠。 屋外,阿绫贴着耳朵半日,却不见屋内有分毫的动静,有些气恼。 许久,意识到探查不到什么,阿绫冷冷哼了一声,这才顺着黑暗看了半天漆黑一片的夜幕,朝着阁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