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看向桌上的视界。 他期望在一个能避开祂们的地方会面,譬如六欲天,或者封禺地下的电磁屏蔽区域。 但就算有人旁观,他也相信,如果江宁是友军,只凭对话间的暗示,他们就能互相确认身份。 他按捺住激动,又不禁对白淼的身份有些怀疑,在与组织相关的事上,他已经被将军骗过一次。 除了被他掌握了位格的沈珂,他无法确认任何人的真实身份,视频、语音、虚拟形象可以伪造,现实中的人也可以用义体仿冒,他试探道:“不好意思,白小姐。能先确认下你的身份吗?” “我没义务向你证明身份。”白淼面无表情,“这不是办案。” 苏格打量着白淼,考虑着一旦她有问题,他或许可以骇入她的脑机来自保。 白淼忽然觉得这个冬眠者的眼神变得有些锐利、危险,她蹙了下眉,但这种感觉一闪而逝,脑机没分析出什么值得在意的东西,苏格笑了笑,“那就麻烦你了,就在这联系他吧。” 房间被调整成无障碍模式,桌椅床收进墙体,四周被一片单调的晦涩笼罩,苏格坐在房间中央,戴上视界。 【伱正在访问私人虚拟空间,视界将扩增现实。】 【请勿将虚拟场景视为现实,请保持身体静止,或者在安全的无障碍环境中活动。】 【是否加载场景?】 选择是的一瞬间,苏格有些忐忑。 一些色彩从单调的墙壁上出现了,吊顶的原木边沿下挂着老式的陀飞轮机械钟,现在是午后1点12分。 秒针嘀嗒转动,色彩蔓延。 墙上挂着一张婚照,男人和女人穿着红豆色西装和婚纱.下一张照片,女人把满月的婴儿捧在膝盖上,男人在身后按着她肩膀。 后面还有一些户外活动、自驾游的照片,苏格仿佛看到了一个二十一世纪初的中产家庭。 场景的其它部分也加载完成,玻璃门隔断的厨房里传出水声,挽起头发的女人在洗葡萄,客厅的黑胡桃木色的餐边柜下铺着地毯,三四岁的女孩正摆弄积木。 而苏格面前,隔着一张茶桌,江宁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这是个清瘦斯文的男人,穿一身宽松的蓝色居家服,胡须刮得很干净,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 “我叫江宁。”男人对苏格微笑道,“我还是 苏格几乎没听清江宁在说什么,过去的大半个月里,他经常梦见相似的场景。 过了两秒,他才回过神。 “算,当然算。” “这里很不错吧。”江宁仿佛对苏格的反应早有预料,“在这里生活,其实跟以前没太多变化,而且方便了很多,也没什么要操心的事了。” “你安了脑机?”苏格问。 “当然。”江宁笑了笑,“你用体外设备,再怎么都只能模拟感官,只有脑机才能输入神经数据,让你真正进入虚拟世界。” 江宁的话让苏格有了不好的预感,如果江宁也来自组织,应该不会这么轻易就植入脑机。 一盘洗好的葡萄被放到茶桌上,苏格顺着端盘子的手,看向女人,女人对他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这是……” “我老婆。”江宁看着妻子的背影,眼神里的幸福感快要溢出来。 “你的妻子,和女儿……都是冬眠者?” 苏格看向地上玩积木的女孩,他记得很清楚,冬眠服务只有十四岁以上基本发育完全的用户能购买。 “她们没跟我一起冬眠。”江宁感慨道,“我刚醒来时,知道冬眠延期,几乎要疯了。后来我安了脑机,在虚拟世界复刻了我以前的家,我的老婆和孩子都是虚拟的,但说实在的,你说她们跟真人有什么差别?非说有什么不一样,就是我和她不会因为小事吵架了,我女儿也乖了很多。” “爸爸!”女孩坐在地毯上一只手举起宇航员的积木,一只手揉着鼻子,笑嘻嘻朝江宁炫耀,“你看。” “嗬,丫头真厉害。”江宁笑呵呵地回应着,说话有些河北口音。 一切都是虚拟的,虚拟的葡萄不需要清洗,虚拟的地毯也不会被茶渍和猫毛弄脏,但这些属于现实的细节都真实呈现了出来,窗外传来汽车和远处建筑施工的声音,阳光透过咖啡色窗帘在沙发和茶桌上打出不规则的亮块。 “你有舍不得的人,也可以像我这样。她们不是数字生命,只是ai模拟的,用不了多少算力。”江宁转过头,“两百年后,我还是生活在过去,挺浪漫的是吧。” “是啊,挺好。” 苏格在江宁身上发现了一些矛盾。 他没用虚拟现实技术放纵欲望,而是复制了过去的家庭,这个男人很恋家,那句“用不了多少算力”却透露出一种冷漠感。 “你以前做什么的?” 苏格目光扫过墙上的照片。 “做期货的,正在事业上升期,结果得了绝症。你呢?” “我嘛,做软件的。” …… 两个冬眠者素昧平生,聊的内容也很平淡,从老家说到事业,说到过去到现在的变化。 苏格暗中试探着江宁的真实身份,江宁却表现得只是个普通期货商人生意人。 这样的对话持续下去,完全没有突破口。 苏格伸手去摘葡萄,摸了个空,动作一顿,苦笑道:“忘了,这不是真的。” “等你装了脑机就是真的了。”江宁笑道。 “那可不知要什么时候了。”苏格说,“要不我们线下见个面?” “好啊,等我有空来颍川找你。”江宁一口答应,“其实现在现实世界已经没什么好去的了。” “你以前看起来挺喜欢户外活动啊。”苏格目光扫过墙上的照片。 “现在哪还有开发的旅游景点啊。”江宁笑了笑,“虚拟世界倒是哪里都能去,你晚上睡故宫都行。” “对了,这好像是纳木错湖?” 苏格打量墙上的一张照片,照片里蓝天散落着几片絮似的云,云下远方的雪山在湖泊中投下倒影,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路虎,湖岸边戴墨镜的江笑得十分阳光。 “你也去过?”江宁问。 “车开到半路,导航系统坏了,差点回不去。” “呵呵,那我运气没这么差。” “对了,你哪年去的?” “26年。”江宁感慨道,“那时候以为没几天活头了,干脆到处走一走。” “你这心态可以啊。” “只能看开了嘛。”江宁笑道。 …… 墙上的机械钟不停转动,半小时一晃而过。 苏格和江宁告别,现实增强的影像淡去,露出单调灰墙的原貌。 昏暗中,苏格摘下视界,抹去额角的细汗。 他参加的那场战争,虽然在秘密中进行,一些影响却已经扩散到全社会。 为了遮住祂们定位现实世界的眼睛,北斗、gps、伽利略、格洛纳斯,世界上的四大卫星导航系统都已经宣布对民间停用。 这是人类反抗祂们的行为,就如大断电一般被抹去,在网络无穷无尽的数据里,已经找不到痕迹。 这是只有从二十一世纪过来的人才知道的历史真相。 江宁却把这个事实忽略了。 苏格从多方面细节试探江宁,只为推测江宁的真实身份,当江宁说出他26年用过导航系统,苏格忽然惊觉,眼前的江宁,一定不是二十一世纪的那个江宁。 为防打草惊蛇,他硬撑着和这个顶替江宁身份的东西聊了半个小时,才找机会和它告别。 【等我有空来颍川找你】 “江宁”的话如在耳畔,苏格打量手中的视界,脊背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