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八十二:钱云 枪响被雨声吞没,人影也消失在夜色中。 苏格还站着没动,雨珠滑落,蛊雕滴水未沾,他的脸和头发却湿透了。 “他发现你了。”沈珂说。 “什么时候?”苏格问。 “出酒吧的时候?”沈珂右肩耸了一下,“或者更早。” 苏格沉默不语,他回头看向人工河边的那辆浮空车,车窗里灯光闪烁,这只是个诱饵。 “你这位朋友好像不想见你。”沈珂说。 “他不知道我是谁,他可能把我当成了……敌人。” 苏格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说出敌人两个字,一种同仇敌忾的情绪填补了他的失落感。这从逻辑上也解释的通,江宁也一定遭遇过魑魅魍魉的袭击,他没理由不保持警惕。 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他想。 “什么意思?”苏格不觉得酒保有什么变化。 “你对他其实几乎一无所知,你了解的只是他明面上的身份。江宁,一个期货商人。但他肯定另有秘密,就像伱一样,你冬眠使用的假身份叫苏格,大学毕业后,自己创业开了间软件公司,因为胰腺癌而冬眠。但其实,你不是苏格。” 苏格站在巷口,任雨珠打到眼睛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眼神有些迷茫。 但很快他就用力抹了把脸,甩掉雨水。 “也许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现在去哪?”沈珂问。 “得查清楚才知道。”说完他转身就走。 “你连自己都不了解,你不知道自己的任务是什么,你也不知道组织要做什么。你查到了性灵会,就以为能查到组织?说心里话,你想找到组织,但你又不希望组织跟那个邪教有关系。” 蓝色再生板的地面很洁净,酒吧生意依旧冷清。这年头很少有人出门,实体生意已经是种情怀,更别说今晚天气这么恶劣。吧台边缘仅有的两名酒客并非真人,他们坐在原位,杯里的酒换了许多次,谈论着它们数据库中预设的某个话题。 十分钟后,绝缘酒吧。 “我们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一道声音漂浮在嘈杂雨声里,好像是她说的,又像是他自己的心声。 “绝缘。”他说。 他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也从未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现在他才发现,他忘了自己的真名,反倒把假名记得一清二楚。 舞池上,舞女换上了白裙,她仍在起舞,仿佛从未发生故障。酒保正摆弄一台仪器,他把那些数字酒品和毒品的芯片放进机器模拟运行,通过安全性测试后,分门别类放进柜子里。 “你真的跟他很熟?你真的了解他吗?” “我不是苏格。”这是毋庸置疑的,苏格想,“我是……” “它换了另一套人格。”沈珂说,“估计你找他也问不出什么,现在的他不是之前的他了。” 苏格再次走进玻璃门,换了面具形象和一身干衣服,像个姗姗来迟的客人。 想到这儿,思维却卡壳了。“苏格”是他冬眠使用的名字,是组织给他编造的假身份,他应该还有一個“真名”。 “换人了。”沈珂打量着酒保。 苏格这才明白,酒保是个机器人。他迟疑了一下,走到吧台边要了一杯酒。高粱酒加石榴汁的口味。他浅尝几口,问酒保厕所的位置,实际上他已经看到了路标,厕所和之前的全息走廊在同一方向。 他放下酒杯,进入走廊。令他惊讶的是,看守的保安也没了影。他不动声色,走到原来的通道口,伸手一按,只摸到冰冷的墙壁。 门关了。 他忍住了叩墙的冲动,去厕所小便过后,回到吧台边端起酒一饮而尽,离开酒吧。 回到云泊酒店的套房时,雨已经停了,天幕时钟显示的时间是晚上十一点。 苏格卸掉外骨骼,进入浴室。高频振动的水汽拂过他的身体,十几秒,他就完成了无水沐浴。 他离开浴室,披上丝质睡袍。今夜的淋雨让他头有点痛。他坐进沙发里,点燃一支抑制剂。 墙幕切换成冥想模式,安静程度能媲美旧时代的无声实验室,他能听见烟头燃烧和自己的心跳声。他一边分析今夜的情况,一边琢磨着撰写调查报告,这时一条提示框出现在墙幕上,他收到了通讯申请。 是钱云。 苏格正要接通,犹豫了一下,他降下沙发,盘腿坐在床中央,这才接受通讯。 墙幕显现出钱云的半身像,同时,钱云也看到了正在冥想的苏格。 “打扰你冥想了,苏总。” “没事。”苏格微笑道,“我才刚开始。” “那就好,那就好。”钱云顿了顿,“今晚……苏总感觉怎么样?” “什么感觉?”苏格故意这么问。 钱云愣了一下,“苏总你,今晚没去参加集会?” “去了。”苏格稍稍放下心,看钱云的反应,他的行动就算引起了江宁的警觉,也没有走漏太多风声。 “那你一定看到我说的市场潜力了。”钱云也放下心来,自信地说:“我敢这么说,全国,或者说整个东亚,只有颖川市的人民不那么迷信义体改造。” 苏格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见到苏格的认可,钱云笑了起来。 “你知道性灵会在颖川市的线下成员有多少人吗,苏总。” “三万。”苏格说。 “没错,三万。至少有三万人相信,生物改造技术能帮他们摆脱痛苦。那就让我们看看,摆脱痛苦需要支付的价格是多少呢?如果,一个改造者要放弃义肢,在颍川黑市里,他可以用价格三万四的价格,移植一条大猩猩肌肉的生物手臂。如果他要摘掉义眼呢?他至少要准备两万,才能换上一对普通肉眼,如果他想拥有蝴蝶那样的超级色觉,这个价格至少翻十倍。如果他觉得身体结构太脆弱,那他可以再换一条仿生鼩鼱奇脊,费用八万起步……” 钱云流利报出黑市中生物改造的行情。 “这是一个需求潜力足有上百亿的市场,而且,这单单只是一个颖川的市场。”他语速放缓,“现在人们还不了解,或者说不信任生物改造技术。如果,我们以颖川市为起点,让全世界看到它的优越性,那鹿谷集团,将成为改变世界的先驱。” 钱云显然再夸大其词,但苏格本来就不是来做生意的,他赞许地点了点头。 “这的确是集团的战略方向。” “我很佩服你的眼光,苏总。”钱云顿了顿,“那,我们要不要谈谈进一步的……” “当然。”苏格微微一笑,“就约在一周后吧,下周四,由我做东。贵会的会首,那位至人,我今晚见过他的影像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完美的生物改造者。到时候,还要麻烦钱老板请他过来。既然本集团和贵会的合作意愿都很强烈,希望,到时候我们能一拍即合。” 钱云并未一口答应,反而犹豫了一下。 “怎么,有什么不方便吗?”苏格问。 “没。”钱云笑道,“那就约定了,就在下周。” …… 通讯结束。 黑药厂二楼,钱云透过玻璃,打量下方忙碌的员工。药厂里的草药味比几天前更重了,由于原料缺失,制药的打印机已经停了两台,员工们正在处理一批地下温室快速培养出来的大黄和生姜提取物,加入粘合剂和淀粉浆制成药片,它们同样是畅销的抗免疫药。 钱运是个有良心商人,这些草药的确能抑制免疫作用,虽说作用很轻微,但他至少没为了追求利润而卖纯淀粉片。地下黑市有一条牢不可破的准则——无论什么东西,只要未被证伪,人们就可以去相信。在药物走私市场,这条准则就表现为——只要人们相信吞下的药片有用,它就能卖的不错。 “谈怎么样了?”身材瘦削的牙医走到钱云身后,“情况好像不太好?” “他要跟至人谈。”钱云说。 “至人?”牙医说,“这有点难度,他没有联系方式,也从来没露过面。要至人出面谈生意,好像没有这个先例。” “那我们就做这个先例。” “事情没这么简单。”牙医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为什么,祂们能允许性灵会存在。这里面的情况很微妙,如果你打破了平衡,那你可能会……死得很难看。” 钱云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下。 “你想说的不是这个。” 牙医沉默了几秒。 “现在原料药都断货了,有人不想让你继续下去。” “不是第一次有人搞我了。”钱云冷哼,“我没认过怂,所以才能走到现在。” “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吃不上药了。”牙医说。 “只能怪那几个垄断原料药的杂种。” “他们垄断原料药,不会太久,没人想把事做绝。”牙医说,“但如果鹿谷集团进驻,很多走私渠道就真的断了。颖川市有十三万黑户,没有公民身份,他们没法通过合法渠道买药,你这是让他们去死。” “到时候会有中间商的。”钱云说。 牙医用沉默表示反对。 他的反应激怒了钱云,钱云面色涨红,握住了拳头。 他转过头,深吸一口气。 “我年纪还小的时候,很自命不凡。那时我在公养院的每个学科表现都是顶尖的,在我的未来图景里,我几乎会被拔擢成数沙者,甚至有飞升的可能。” 他的语气却很冷静。 “十三岁时,我被发现有先天性免疫缺陷,这些前景都破灭了。那时我没灰心,我从公养院出走了,我觉得我能靠自己闯出名堂。但我错了,十四岁那年,我就卖了自己的公民身份,变成了黑户。而且我被骗了,我卖了身份,也只拿到三千块。” “后来我给义体贩子测试新货,我在街头巷尾卖毒品,我经常被抢劫,也抢别人。我有免疫缺陷,我还是移植了很多义体,我没办法,我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我的免疫反应很严重,但我经常连药都搞不到,我自杀过几次,后来,干脆把痛觉神经摘了大半。” “我是这么过来的,我知道那种痛苦。” “我一直以为,你开药厂就是为了让更多人有药吃。”牙医说,“你以前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也确实是那么想的,以前是。” “以前我在狩猎俱乐部当过靶子,你知道狩猎俱乐部吧,他们玩狩猎真人的游戏。” “知道。” “那些俱乐部的玩家射杀我,虽然击中的大都是义体,我很少真正受伤,但我还是不舒服,因为他们压根没把我当人看。当然,我是自愿去干那种活的,因为我也不把自己当人了。” “记得两个月前吗,安全局例行清扫,有几个调查员过来了,他们看我们的眼神,跟那时候俱乐部的猎人看我的眼神是一样的。我们是黑户,你以为黑户只是没人权吗?错了,黑户压根不是人。” 钱云回头盯着牙医。 “以前,我只是想活着,这一次,我想活得像个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