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就是护士说的魑魅魍魉。 眼罩红光闪烁,传出护士急切的声音。 “苏先生!” “您已经遭遇了魑魅魍魉!” “请立刻戴上视界,跟我离开!” 苏格靠着墙壁,缓缓坐倒,他胸口仿佛被掏空了,已经无力再去信任谁,也没法分辨真假。 现在说话的“护士”,真的是一开始那个护士吗,该怎么确认那不是“将军”变幻的新形象? 风雨嘈杂,空气中飘荡着阵阵梵音,他茫然地坐着,又成了孤身一人。 黑暗里有幽暗的红光亮起。 一颗眼珠大小的圆球从楼层深处飞出来,悬停到苏格身边。 它钢蓝色的球面上环嵌了一圈昆虫复眼般的红色晶体,底部探出六只短足。 苏格又紧张起来,警惕地把后背贴紧墙壁。 圆球绕着他飞了一圈,又原路返回,红光消失在黑暗里。 “喂,还好吗?” 黑暗里传出声音。 苏格一愣。 “谁?” 黑暗中飘来一个银白色的光头,镍合金的镀层映着雨中霓虹,散发出冷硬的金属质感。 飞走的圆球咔哒一下卡进头颅空缺的眼窝里,像这样的眼睛,眼窝的位置嵌了一对,脑侧的蝶囟处也嵌了一对,共计四枚。 头颅缓缓靠近,下方的身体才被楼外霓虹依稀照亮,披着一身长袍,整体看起来像个和尚型号的机器人。 苏格防备的站起身,光头也知趣地在在十多米外停下了脚步,探问道:“你好像受伤了?” 苏格没法判断这个不速之客是敌是友,只是警惕地沉默着,视界在他脚边发出喋喋不休的警告声。 “我没有恶意。” 光头扫了一眼地上的视界,心领神会。 “你是被鬼引来的?” 苏格仍紧绷着身体,光头却捕捉到了他神色的微妙变化,那是倾听的意图,于是微微一笑。 “这里是夜摩天顶,本该是天人居所,如今却盘踞着许多鬼物。多年间,在这坠楼而死的失路人数以千计,你不是 “不过,鬼物通晓人心,往往能找到伱心中最薄弱之处,最渴慕之物。你竟然能摆脱它的蛊惑,真是了不得,了不得。” “你是怎么做到的?”光头试探道。 “离我远点。” 苏格冷冷地说。 他背后却忽然响起一道声音:“老实点”。 一支冰冷的枪口死死抵住苏格的下颚。 苏格吃了一惊,下意识去夺枪,枪口立刻又向上顶了一分。 他动作一僵,举起双手,扭头试图看清偷袭者,那枪口又用力一顶,推着他的下颚,让他不得不把头仰了起来。 “手放下。” 背后的人说。 苏格缓缓放下双手,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划过脸颊,浸湿枪口的边沿。 他视线极力向下,依稀看见握枪的手包裹在漆黑的袖套里,此时袖套衬着病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成与病服相近的灰白色,像变色龙的皮肤一样。 “再动一下,就打死你。” 苏格身后,一片黑暗被揭开了,露出一缕灰发,紧接着是一张苍白的男人的脸,眉毛稀疏,皮肤光滑,年龄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声音却像个中年人。 “还真是个原生人。”灰发男人扫视着苏格的身体,低声轻呼。 “能确定吗?”光头怀疑地问。 “你来看看?”灰发男人斜了光头一眼。 “等等。”苏格喘息道,“你们要呜……” 话没说完,灰发男人粗暴地把枪口塞进他嘴里。 “别说话。” 灰发男人仍顶着枪,从后方移到苏格正面,低头瞥了一眼聒噪不休的视界,脚尖轻轻一踢。 视界飞出楼缘,随夜雨落进黑暗里。 光头的金属头颅上飞起四只眼睛,绕着苏格上下翻飞。 十几秒后,眼睛回到原位,光头这才如释重负地点点头。 “可以了,看看他怎么回事。” 黑暗中又走出一道人影,罩在白色无菌服里,看起来像个医生。 他走到苏格身边,用布满淡蓝色晶格眼睛上下扫视。 十几秒后,医生震惊道: “是个冬眠者!” “真货?” “红山医学会在直播过他的唤醒过程。十三小时的直播,我刚看过了,货真价实,是他没错。”医生笃定地说。 灰发男人眼皮一跳,向医生扬了扬下巴。 “给他来支肌松剂。” 医生点头,抬起手,食指顶端弹出注射针,逼近苏格的脖子。 针头快要触及皮肤时,为了方便注射,灰发男人稍微放松了手臂。 就在这一瞬间,苏格猛地抬脚踹向医生,并做好了借力挣脱灰发男人钳制的准备。 然而医生被踹中腹部,却纹丝不动。苏格反而被震退了,后背重重撞上墙面,大脑空白,如坠冰窟。 完了。 咻! 他听到一道微不可查的嗡鸣声,腹部骤然传来到侵入的灼痛感。他身躯一颤,痛苦地捂住肚子,虾子似的蜷缩起来。 病服上泅出一个血点,越来越大。 光头收回击伤苏格的手指,大步上前,怒骂道:“你跑什么!你本来不用受苦的,非要执迷不悟吗?” 他抓起苏格的头发,用力往墙上撞去。 “这样你就好受了吗!你好受了吗!啊!” “你疯了!”灰发男人抓住光头肩膀。 光头猛地转头,横眉怒目,对上灰发男人阴沉的目光,又仿佛是清醒过来的表情一滞,怒气瞬间冰消雪融。 他后退了一步,对倒地的苏格低眉竖掌,愧疚道:“罪过,罪过,你以肉身布施我,我却犯了嗔心……” 医生蹲下翻开染红的病服,稍作检查后,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致命伤。” 他往伤口上涂了一些凝胶,血立刻止住了,接着又把注射肌松剂的针头插进苏格的静脉。 药效迅速发作,苏格感到四肢麻木,几乎失去了知觉。 医生放倒苏格,收回指尖的针头,说道:“捡钱了啊,有公司最近在做肉身长生的研究,收购冬眠者的内分泌系统,出价十四万。” “低了。”灰发男人摇头,“最少二十万,我来找渠道。” “那就全靠你了。其他脏器、造血系统呢?”医生问。 “找对应卖家太麻烦了,给中间商,打包九万。”灰发男人说。 “行,那神经系统呢?他这个好像卖不上价。” “他冬眠了多久?” “查到的数据不干净。” 医生按了按苏格的后脑勺和头顶。 “前后囟门完全闭合……没做过基因优化。他生活的时代还没全面普及侵入式脑机吧,大概,是一个多世纪以前的人?” “有什么机构研究这个吗?”灰发男人沉吟了一会,“原生人的大脑,神经结构……” “没听说。” “那就随便找个湿件工厂,加工成活体硬件,再卖到深网,差不多三万利润,只多不少。” 苏格身体瘫软,意识却清醒着,一字不落的听完了他们的对话,越听越是心凉。这个时代的器官贩子已经发展出完整的产业链了。 “狗东西。”他在心里痛骂,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不怕死,进入冬眠仓的那一刻,就被告知了技术并不成熟,他做好了醒不过来的准备,但谁又能接受牲畜一样被定价。 “事成之后,每人十二万。”光头银白的脸上浮现笑容,“近来杂念频生,有了这份供养,正好用来清净六根,杀一杀无明烦恼,好,好啊!” “我拿十八万。”灰发男人看向光头,缓缓道:“你们两个分剩下十八万,怎么分,我不管。” 光头脸色变了。 医生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道:“这也太不公平……” “我还差十多万,就能布置仪轨,飞升灵境。”灰发男人一字一顿地说,“多出来的,就算借的。” 光头和医生面面相觑。 苏忽然发出痛苦的闷哼声,腹部一阵一阵地痉挛起来。 “先等等。”医生皱起眉,来到苏格身边,再次查看伤口。 “完了。”他沉声说,“胃壁破了。” “不是没流血了?”灰发男人诧异地挑眉。 “止血是小事。”医生无奈地瞥了光头一眼,“胃酸流出来了,不及时清理的话,会腐蚀脏器。” “那就清理啊!”光头急切道。 “在这不行。”医生叹了口气。 “你干的好事!”灰发男人瞪光头一眼,然后对医生说:“先把人带走。” “我干的好事?”光头四只复眼一齐闪现红光,高声争辩:“要不是你没擒住他,他哪来挣扎的机会!” “你什么意思?”灰发男人皱起眉头。 …… 苏格连眼皮都失去了力气,只能勉强撑开一条缝,看到眼里模糊的人影晃动,开始争吵。 “你这样倒果为因,难道不是起了贪心吗!” “贪心?”灰发男人发出冷笑。 “不然你怎么凑够飞升的钱!” 耳边的争吵声越演越烈,苏格腹部的灼痛也愈发明显。 仿佛连带着大脑也开始发热,好像插进了一根加热棒,脑脊液都要滚沸起来。 他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人影不再晃动。 …… 苏格看见那颗银白色的光头面对面的出现在眼前,愤怒而变形的眉弓下,四只复眼射出刺目红光。 “行了!” 这是灰发男人的声音,苏格觉得这声音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 怎么回事? 苏格想,自己应该是躺在地上,连眼睛都睁不开。 紧接着,他看见“自己”以闪电般的速度抬起一柄银色手枪,枪口抵到光头眉心。 光头银白色的五官畏惧地皱缩起来,苏格几乎看得清他复眼上每一个晶格的倒影。 那些倒影映出来的,是无数个举枪的灰发男人。 苏格愣住了。 他忽然想起,进入这里前,将军给他传输了怒目金刚的视角。 现在,他也莫名其妙的看到了灰发男人眼中所见的景象。 就像是连接了灰发男人的思维。 是幻觉吗? 但所有声音和画面都如此清晰,苏格甚至能感知到灰发男人的触觉。 不是半湿的病服粘在身上的触觉,是灰发男人穿的那件变色龙般的,冰凉柔软的外衣覆盖皮肤的触觉。 手掌紧压枪柄防滑皮革的触觉。 食指指尖搭住扳机的触觉。 扣下去…… 扣下去。 苏格恍惚地想。 …… “你冷静点!”灰发男人拿枪指着光头,“平分也不是不行,先把货带回去,再谈别的。” “这,这样便好!” 光头转换情绪仿佛不需要任何过渡,一瞬间,便就转怒为喜。 “一时不查,又犯了嗔心,罪过,罪……” 砰! 骤响的枪声打断了光头的悔悟。 子弹旋转着飞出枪口,钻进光头银白头颅右侧那颗复眼,弹头如莲悄然绽开。 巨大的动能随着莲瓣旋转、翻搅、扩散,以爆炸的态势瞬间摧毁了周围的机械结构和生物组织! 啪! 光头半个头颅化作飞散的金属碎片和碎肉。 “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罪……” 他没说完的那句话卡在喉间,频率越来越快,变成刺耳的尖啸。 …… 灰发男人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着眼中的手枪,呆滞片刻,又被医生的惊叫唤醒。 他扭头一看,医生投来惊恐一瞥,转身逃离。 “听我说!” 灰发男人大喊。 “喂!” 医生反而跑的更快了。 灰发男人脸色阴晴不定,显然,同伴误会他想杀人越货,而他没了辩解的机会。 只犹豫半秒,他便果断抬枪对准了医生的背影。 枪响,医生倒地。 灰发男人笔直的手臂缓缓放下。 他默然半晌,回头看向光头尖啸的尸体,又补了一枪。 世界安静了。 灰发男人吁出一口气,微微喘息着,打量握枪的右手。 刚才是神经紊乱吗? 在这个时代,这种情况很常见。 但这一次食指的阵挛性抽搐,恰好扣下扳机,竟让他干掉了两个同伙。 好在这也不算什么坏事,他早该摆脱这两个累赘。 他叹了口气,大步走到光头尸体边,从光头身上找出未损坏的存储芯片,一一摧毁。 紧接着,也将医生的遗体如法炮制。 做完这些,他才走到苏格身边,低头打量。 “还活着吗?” 苏格努力地半睁开眼睛,看着灰发男人脸上的血滴,扯起嘴角。 “死不了……” …… 灰发男人皱起眉,肌松剂快失效了。 他扭头看向医生遗体,正打算过去找些药品,右手又有了异样感。 他皱起眉,余光瞥见地上的冬眠者正勉力抬起右手。 他的右手也随着这个动作,不受控制的,一寸寸上移。 灰发男人露出惊恐的神色。 “你做了什么?!” …… 苏格头痛欲裂,觉得脑子都快被煮熟了。 他的震撼不比灰发男人少,甚至感到很荒唐。 他真的进入了灰发男人的思维。 甚至能控制他的动作。 他艰难地抬起手,对准自己的下巴。 灰发男人瞠目结舌,也握住手枪,同步的抵住了自己的下巴。 枪口一点点往上顶,把惨白皮肤挤得变了形。 “不!” “不不不不不!” 他慌张地嘶喊。 “别开枪,我给你钱!我有钱!啊啊,飞升!我,我让你飞升!” 那只右手却仿佛不再属于他,把他顶到了墙上,逼迫他不得不仰起头,踮起了脚尖,小腿因为过于紧绷而抖动。 “啊啊啊啊!” 他涨红了脸,胸口剧烈起伏,使出全身力气,都没法把右手掰开半寸。 惊惶中,他眼珠向下,恐惧地看着苏格,仿佛想到了什么。 “他心通!” “佛陀!你是佛……” 砰! 血肉飞溅,脑袋如西瓜炸开,灰发男人双手一前一后耷拉下来。 手枪落地。 苏格颤抖的右手终于放下,溅满血滴,黑白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