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七十三:入局 【浮空车驶向颖川市重明区,桌板上茶水冒着热气,西装革履的男人放松地靠着椅背,正与空气投影里的联系人商谈。】 画面实时传入监视者的脑机中。 监视者身体纤细,显得头部格外臃肿,他的大脑与房间里的设备相连,各色指示灯闪烁,密布的线缆如同树突。这年头如此笨重的设备已经不多见了,但它足够廉价,而且性能不错。大量信息涌入他脑子里,街头巷尾的交易,暗网里的求购信息…… 他重点关注的是浮空车里的画面。 画面旁,信息流编织出男人的身份——苏行,在南部军区第六公养院出生,现任职于鹿谷集团,曾管理过三个生物医学相关项目。 四天前,他被隐藏在颍川西城区的军方逃犯挟持,冲突的过程无法探知,但结果是他赢了。 …… “眼睛。”沈珂打量着苏格视界里的画面,“很多非法组织里都有一个这样的人,负责嗅探有价值的数据,调查和监视目标。” 这是未改建的老旧城区,城市底部的潮湿空气凝成污水从公路环线的边缘滴下,苏格视线穿过半透明的监控画面,桥底堆积着集装箱,石棉瓦棚下有流民居住。 胶囊公寓和农业温室间有个牙医诊所,诊所后方的玻璃门联通一个废弃停车场,那就是监视者的藏身处。 历史是个轮回。 苏格胸口有些闷,一滴冷水打到他左脸上,是桥底落下的污水。他抬起头,高楼和交通网络压满视野。 他身前是一张赌桌,桌边有五名赌客,其中有两位是远程参与牌局的全息影像。 她嘴角又勾勒出玩味的弧度。 他边上穿黑色紧身衣的女人义眼扫向他,“伱还有现金?” “反抗黑心老板,还是反抗让他们失去价值的社会?” …… “反抗谁?”她又问。 “现在是个体化的时代了。”她最后总结道。 老鼠踩过传单和药物包装盒,窜进药厂深处。它跳上楼梯的白色再生板,水泥墙的墨绿色墙裙斑驳开裂,挂着几幅黯淡的画。靠近扶手下端的画里铜戥子称量着气血和胆汁,下一幅图描述了地水火风转化的规律,再往后是李时珍、半人马喀戎等名医画像。 “便宜。”她回答说。 “没人反抗吗?”他问。 钱云抬起皮鞋,嫌弃地看了眼脚底,继续玩弄桌上的圆形筹码。 “运气不错。”钱云丢出手里的一对A,荷官机器人把池中筹码揽到他面前。 “我还以为人工会更贵。” 个体化。 “为什么?” 药厂里的景象很容易让人想到十九世纪的血汗工厂,他们没穿无菌服,毫无生气的灯光打在他们裸露的义体上,像一具具行尸走肉。 五号位上光头男人瓮声瓮气地说:“再来一套筹码。” “至于保镖、打手。”她目光掠过画面中的巡逻者,“只要算力足够,一个人就可以用脑机控制一支军队。” “他们都是黑户,价格便宜,任劳任怨。一个月几百块,就能买到他们每天二十小时的工作时间。而他们会对你言听计从,感激你给了他们一份工作,绝不会随时因为你的生产不合法闹罢工。” 她打量着画面里的一个工人,他正在去除夜明砂里的灰屑,脚下散落着踩瘪的波斯菊。 “规模不小啊。”苏格嘀咕了一句。 “他们。”他说。 苏格忽然记起中学时某堂历史课的内容——精细分工推动生产力发展,而现在的社会却又崇尚起个体化来。 桌面上覆盖着五张牌,前四张已经翻开了,荷官机器人面容英俊,手指修长而有力,他正翻开第五张河牌——一张草花A。 “都是乌合之众。”沈珂瞥着牙医诊所,“时代变了,现在不是人多力量大了。” 楼梯尽头的房间里传出吵闹的声音,老鼠钻进门缝,它避开地毯上走来走去的脚步,窜进房间中央三米长的椭圆桌子下。 “谁?”她反问道。 那些神祇就是个体化的究极产物?祂们出现在人类文明的蒙昧期,一度在属于科学的时代偃旗息鼓,如今又再一次给人类带来蒙昧。 她把“功能”这个词用在一个人身上,仿佛他是一个零件。 他张了张嘴,没再说什么。 “精细分工是过时的生产方式,它只会带来低效,额外的沟通和管理成本。”她打量画面中的监视者,“监视你的人是社会底层的黑帮分子,没资本,也没技术,所以他用着这么笨重的落后的设备。其实,把他的功能,集成在高级脑机里,还用不到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芯片。” 时代变了,这话让苏格产生了一种疏离感,他不属于这个时代。 “人工当然比机器低效,但那有前提,前提是你做合法生意。合法的,有备案的生产机器很便宜,但也受到很多限制。这么说吧,千叶凉子,把它打印出来只需要两万四,但它的合法身份,是它本身价值的几十倍。如果你想弄一个机器人进行非法生产,你承担的风险就远高于你的收益,相对来说,雇工人划就算得多。” 几幅画面浮现在视界中。 “为什么这里还雇了这么多工人?”苏格低声问。 比起岳国成那个地下打印厂,这个黑药厂雇佣了至少几十号人,一些巡逻的人员显然装载了非法的武装义体。 苏格看见几個正在生产的车间,地上散落着包治百病的传单,仓库里的容器贴了各种原料药的标识,环孢素、抗生素…… 一只绿色鳄鱼皮鞋从天而降,它的生命变成了一声短促的惨叫和口鼻喷出的几滴鲜血。 几个工人正把处理好的中药和阿育吠陀药物分类。 光头男人撇撇嘴,“我出两百斤普喷丁,刚出的神经痛特效药。” “哎哟,你从哪弄到的专利药。”有人问。 “这你别管。”光头男人看向钱云,岔开话题,“听说,你最近在搞什么大生意?” “都小买卖。”钱云眯起眼,把荷官新发的两张牌揭开一角,又压了回去。他左侧的赌客是个粉红长发的男人,用全息影像参与赌局。 “听说你差点把命都丢了。”粉红男说,“对了,那家伙什么来头?” 所有人都知道,他口中的“那个人”就是干掉了浮波店主人的家伙。在场的人都看到了那片街区被破坏成了什么样子,没人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那家伙比军方的逃犯更危险。 “是个外地人。”女人说,“鹿谷集团派来的,你们说,他是来旅游还是抢生意的?” “这年头谁还旅游……”光头男人嘟囔着下了盲注,“颍川的生意不是那么好做的。” “我让人盯着他了。”钱云跟了一注,“到一个地方,就要守一个地方的规矩。”他看着荷官翻开前三张牌,又弃掉手牌,“这里不需要分蛋糕的人了。” 他刚说完这话,就看到光头男人站了起来,紧接着是穿紧身衣的女人,和另一个披黑风衣的老人,他们动作迅速而警惕,像是躲避一条突然出现的毒蛇。 二号位置,本应是那名远程参加牌局的赌客,他的全息影像变了模样,穿着红豆色西装,头发梳向脑后,一丝不苟——苏行。 他本应该乘坐浮空车去重明区,他的投影却出现在这里。 “我好像不太受欢迎。”他微笑道。 粉红男人的全息影像消失了,显然已经切断通讯。 另外三名赌客对桌上的筹码也弃之不顾,匆忙借故逃离现场。他们相信强龙不压地头蛇,却没一个人想惹麻烦。 钱云看着“苏行”的影像,身体灌了铅似的沉重。 苏格与钱云对视,“虽然之前只接触过几小时,但我本来觉得,我们很有共同语言。” “啊,是,当然了。”钱云强笑道,“话说回来,多亏你救我一命,我还没来得及谢你……” “太客气了。”苏格笑着,眼神扫过桌上的扑克,目光最后落在钱云身前,全桌的筹码几乎都被他包揽了,“运气不错嘛,来一局?” “呃,现在?” 钱云有些摸不清对方的想法,他刚发问,苏行就说:“发牌吧。” 荷官本应听命于钱云,此时却聚拢扑克,迅速洗切,发下五张牌。 当她把最后一张牌发到钱云面前,钱云看见了她白皙柔嫩的手指,那是水凝胶人造皮肤的质地。 钱云吃了一惊,顺着荷官的手向上看,她黑色短发下是一张陌生女人的脸。 千叶凉子。 钱云猛地站了起来。 “怎么了?”“苏行”问。 钱云呆了半秒,缓缓坐下,尴尬地笑了起来。 “没事,没事。” 对方既然能悄无声息把人派到他身边,也就能轻松要了他的命,到了这种时候,紧张和担忧也就没用了。 但他还是神不守舍。 不知不觉,荷官翻开了前三张牌。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没下注,对方也没下注。 但这想法显得很多余,怎么看,对方都不是真正来玩牌的。 他把自己的手牌揭开一角,一张10,一张K,都是方片。 他愣了一下,看向赌桌中央,公共牌的牌面是J、Q、A,一色的方片。 只翻开三张牌,他就拿到了最大的皇家同花顺。 他注定赢下这一局。 “我们是不是忘了什么?”苏行忽然说。 “什么?” “赌注。” “哦!下注,下注。” “我不喜欢被监视。”苏行笑了笑,“但我也不喜欢抢饭吃,这样吧,如果我输了,我保证鹿谷集团不会掺和颖川市的生意,你看怎么样?” 钱云愣了一下,看起来,对方并没打算追究他的冒犯。 他还没有答复,千叶凉子就翻开了第二张牌——一张红心3。 钱云迟疑了一下,“如果你赢了?” “我需要一个熟悉市场的人。”苏行盯着钱云。 “跟注吗?” 荷官问。 她的手按住了第五张牌。 这一刻的时间仿佛静止了,她的手指弧度优雅,皮肤没有毛孔和汗毛,精美如同瓷器。 钱云恍惚地盯着她随时准备揭开牌的拇指。 他压根不关心河牌的结果,无论如何他都已经赢了,但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赌局的魅力来源于博弈和变幻莫测的输赢,然而这局牌的输赢已经无关紧要。 他已经不是去赌,而是去选择。 甚至他也没得选,对方给他的不是选择的机会,只是一个台阶。 “我弃牌。” 他身子往后一靠,一种很深的无力感包裹了他。也许,跟鹿谷集团合作是一件好事,但问题在于,他是在仓促中被迫做出了选择。他失去了主动权,这也意味着丧失了大部分利益,他开始懊悔自己派人监视对方的冒失之举。 “这里不是商量的地方。”他说话时有些喘息,好像经历了一场搏斗,“给我一些时间,我会给出诚意的。” “那我等你的诚意。” 苏行意味深长地留下这句话,他的影像消失了。 一只白皙的手伸到钱云面前。 钱云抬手相握,触感柔软冰凉。 “你是个聪明人。” 千叶凉子幽绿的眸子从钱云脖子上一扫而过,如蜻蜓点水,她松开手,转身离去。 钱云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房门完全闭合,他才瘫到椅子里,发现自己已满身冷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