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宝玉悟禅
话说贾琏听凤姐说有话商量,就停下脚步问啥话。 凤姐说:“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咋想的呢?” 贾琏说:“我能咋想?你连多少大生日都料理过了,这会子倒没主意了?” 凤姐说:“大生日料理有一定规矩。如今她这生日,不大不小的,所以跟你商量。” 贾琏听了,低头想了半天说:“你今儿糊涂了。现有例子,那林妹妹就是…往年咋给林妹妹过的,如今照给薛妹妹过就行。” 凤姐听了,冷笑道:“我难道不知道?我本来也这么想定了。但昨儿听见老太太说,问起大家年纪生日,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是整生日,也算快成年了。老太太说要给她做生日。想来要是真做,肯定跟往年给林妹妹的不一样。” 贾琏说:“既然这样,就比林妹妹的多加点。” 凤姐说:“我也这么想,所以问问你的意思。我要是私自添东西,你又怪我不跟你说清楚。” 贾琏笑道:“得了吧,这空头情我不领。你不查我就够了,我还怪你!” 说着,就走了,不说他了。 再说史湘云住了两天,要回去。 贾母说:“等过了你宝姐姐生日,看了戏再走。” 史湘云就只好住下。 又派人回去把自己以前做的两色针线活拿来,当给宝钗生日的礼物。 谁想到贾母自从宝钗来了,喜欢她稳重平和,正好她过第一个生日,就自己拿出二十两银子,叫了凤姐来,交给她办酒戏。 凤姐凑趣笑道:“老祖宗给孩子们过生日,不管咋弄,谁敢争啊,还办啥酒戏。既然高兴要热闹,就自己花几两呗。巴巴地拿出这霉烂的二十两银子当东道,这意思还叫我赔上。要是真拿不出来也罢了,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就光卡我们。看看,谁不是儿女?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能送你老人家上五台山?那些私房钱只留给他,我们现在虽不配用,也别苦了我们。这点钱够酒还是够戏啊?” 说得满屋子人都笑了。 贾母也笑道:“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会说的,咋说不过这猴儿。你婆婆也不敢跟你顶嘴,你倒跟我顶嘴。” 凤姐笑道:“我婆婆也一样疼宝玉,我没处诉冤,倒说我强嘴。” 说着,又逗得贾母笑了一回,贾母十分高兴。 到了晚上,众人都在贾母跟前,黄昏后大家娘儿姊妹说笑的时候,贾母问宝钗爱听啥戏,爱吃啥东西。 宝钗深知贾母是老人,喜欢热闹戏文,爱吃甜烂的食物,就都按贾母平时喜欢的说了。 贾母更加欢喜。 第二天就先送衣服玩物当礼物,王夫人、凤姐、黛玉等人都有随礼,各不相同,就不详细说了。 到了二十一日,就在贾母内院搭了个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的小戏,昆腔弋腔都有。 在贾母上房摆了几桌家宴酒席,没有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其余都是自己人。 这天早上,宝玉因为不见林黛玉,就到她房里去找,只见林黛玉歪在炕上。 宝玉笑道:“起来吃饭去,就开戏了。你爱看哪一出?我好点。” 林黛玉冷笑道:“你既然这么说,你就叫一班戏来,挑我爱的唱给我看。这会子犯不上踩着人借光儿问我。” 宝玉笑道:“这有啥难的。明天就这么办,也让他们借咱们的光。” 一边说,一边拉起她,携手出去。 吃了饭点戏的时候,贾母一定先让宝钗点。宝钗推让了一遍,没办法,就点了一折《西游记》。 贾母自然欢喜,然后就让凤姐点。凤姐也知道贾母喜欢热闹,更喜欢搞笑的戏,就点了一出《刘二当衣》。 贾母果真更喜欢了,然后就让黛玉点。黛玉就让薛姨妈、王夫人等人先点。 贾母说:“今天本来就是我特意带你们取笑,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他们。我巴巴地唱戏摆酒,难道是为他们?他们在这里白听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他们点呢!” 说着,大家都笑了。 黛玉才点了一出。 然后宝玉、史湘云、迎春、探春、惜春、李纨等人都点了,接着就开始演。 上酒席的时候,贾母又让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 宝玉说:“就点这些戏。” 宝钗说:“你白听了这几年戏,哪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好,词藻更妙。” 宝玉说:“我从来怕这些热闹。” 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懂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很好,就那词藻里有一支《寄生草》,填得极妙,你哪里知道。” 宝玉听她说得这么好,就凑过来央求:“好姐姐,念给我听听。” 宝钗就念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 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高兴得拍膝画圈,称赞不已,又夸宝钗没有不知道的书,林黛玉说:“安静看戏吧,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 说得湘云也笑了。于是大家看戏。 到晚上散场的时候,贾母特别喜欢那个演小旦的和演小丑的,就让人带进来,仔细看越发觉得可怜。 问了年纪,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了一阵。 贾母让人另外拿些肉果给他们两个,又赏了两串钱。 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 宝钗心里也知道,就只一笑不肯说。 宝玉也猜着了,也不敢说。 史湘云接着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 宝玉听了,忙瞅了湘云一眼,使个眼色。 众人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不错。 一会儿就散了。 晚上,湘云换衣服的时候,就让翠缕把衣包打开收拾,都包起来。 翠缕说:“忙啥,等走的时候再包不迟。” 湘云说:“明天一早就走。在这里干啥?——看人家的鼻子眼睛,啥意思!” 宝玉听了这话,赶紧走近拉着她说:“好妹妹,你错怪我了。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都是怕她恼。谁知你不注意就说了出来,她岂不恼你。我是怕你得罪了她,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我,不但辜负了我,而且反倒委屈了我。要是别人,哪怕得罪了十个人,与我有啥关系。” 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哄我。我也本来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她,拿她取笑都行,就我说了就不对。我本来就不配说她。她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她,使不得!” 宝玉急得说:“我倒是为你,反倒是我的不是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踩!” 湘云说:“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管治你的人听去!别让我啐你。” 说着,就一直走到贾母里间,气鼓鼓地躺着去了。 宝玉没趣,只得又来找黛玉。 刚到门槛前,黛玉就推出来,把门关上。宝玉又不明白啥意思,在窗外只是小声叫“好妹妹”。 黛玉总不理他。 宝玉闷闷的,自己反省。 袭人知道原因,这时候不能劝。 宝玉就呆呆地站在那里。 黛玉以为他回房去了,就起来开门,只见宝玉还站在那里。 黛玉反倒不好意思,不好再关,只得抽身上床躺着。 宝玉跟着进来问:“凡事都有个原因,说出来,人也不委屈。好好的就恼了,到底为啥啊?” 林黛玉冷笑道:“问得好,我也不知道为啥。我本来就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取笑。” 宝玉说:“我没有比你,我没笑,为啥恼我呢?” 黛玉说:“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还厉害呢!” 宝玉听说,没法分辨,一声不吭。 黛玉又说:“这事儿还能原谅。那你为啥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啥心?莫不是她和我玩,她就自轻自贱了?她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她和我玩,要是我回了口,岂不她自惹人轻贱呢。是这主意不是?这却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个偏又不领你这好情,一般也恼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你又怕她得罪了我,我恼她。我恼她,与你何干?她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 宝玉听了,才知道刚才和湘云私下说话,她也听见了。 细想自己本来是为他们两个,怕生矛盾,才在中间调和,不想没调和成功,反倒落了两处的埋怨。 正合着前几天看的《南华经》上,有“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又说“山木自寇,源泉自盗”等话。 因此越想越没意思。再仔细想想,眼下不过这两个人,还没应酬好,将来还想干啥?想到这里也不用分辨回答,自己转身回房了。 林黛玉见他走了,就知道他回去想没意思了,赌气走了,一句话也没说,不禁自己更加生气,就说: “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也别说话。” 宝玉不理,回房躺在床上,只是瞪着眼。 袭人深知原因,不敢就说,只拿别的事来解释,就说:“今天看了戏,又勾出几天戏来。宝姑娘一定要还席的。” 宝玉冷笑道:“她还不还,管谁啥事。” 袭人见这话不是往日的口吻,就又笑道:“这是咋说?好好的大正月里,娘儿们姊妹们都高高兴兴的,你又这副样子了?” 宝玉冷笑道:“他们娘儿们姊妹们高兴不高兴,与我无关。” 袭人笑道:“他们随和,你也随和,大家不都有趣。” 宝玉说:“什么是‘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说到这句,不觉流下泪来。袭人见这光景,不敢再说。 宝玉细想这句的趣味,不禁大哭起来,翻身起来到桌前,于是提笔写了一偈: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写好后,自己虽然觉得解悟了,又怕别人看了不理解,所以也填了一支《寄生草》,也写在偈后。 自己又念了一遍,觉得没牵挂了,心里得意,就上床睡了。 谁想到黛玉见宝玉这么果断地走了,就以找袭人为由,来看看情况。 袭人笑着回:“已经睡了。” 黛玉听说,就要回去。 袭人笑道:“姑娘请等一下,有一个字帖儿,瞧瞧是啥话。” 说着,就把刚才那曲子与偈语悄悄拿来,递给黛玉看。 黛玉看了,知道是宝玉一时感慨而作,不觉可笑可叹,就对袭人道:“作的是玩意儿,没啥关系。” 说完,就拿着回房去,和湘云一起看。第二天又给宝钗看。 宝钗看那词说: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 肆行无碍凭来去。 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 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看完,又看那偈语,又笑道: “这个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书禅机最能改变人的性情。明天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支曲子上来,我成了罪魁祸首了。” 说着,就撕了个粉碎,递给丫头们说:“快烧了。” 黛玉笑道:“不该撕,等我问他。你们跟我来,包管叫他收了这个痴心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