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八,乃是明月堡祭星之日。 此俗传承至今,不知如何久远也。“大填仓”一过,家家重贴了对联,重蒸了供食,备了祭菜,遍告了亲戚,商铺张灯结彩,复又回到除夕景象。大户出钱,村里联络了戏班子,依角儿的名气、口碑好坏分别指定在可罕王祠、关帝庙、二朗庙戏台献演。 日出之际,明月堡男女老少端着箅子从院门出来。箅子上五个大贡馍,贡馍上插着五色贡花。涓涓细流汇到巷中,再由各巷汇入主街,形成一股充满向往、坚定而暖湿的河流。河流漫过青石阶,漫过通向齐云门的台阶,归向可罕王神圣且神秘的殿堂。 主殿前平台之上,偌大个香炉。香炉后,供桌摆了两丈多长,桌上铺镶边黄布。来至殿前,每户出一个代表,将祭品整齐摆放供桌上。当日头爬上东南角的魁星楼阁顶,可罕庙殿顶的金色琉璃熠熠发光,担任纠首的穆修清清嗓子,将声音尽可能放大、拉长: “吉时已到,祭星开始——” 随之,人们依次到殿前上香、跪拜。一时间,院内香火辉煌,云天氤氲。祭拜毕,两个身穿红色滚边黄衣的彪形大汉手持水火棍带路,各庙僧道和俗家弟子六十四人唱着经文列队随行,二十八个童男挥舞五彩星旗紧跟其后,四个青壮后生抬着八仙桌,桌上放着香火、面食、碗菜,其他众人捧着祭品,肃穆虔诚,亦步亦趋。 祭星队伍自可罕王祠出发了。 队伍沿街入庙入巷,依次祭奠了各处神灵及水井、古槐、天地坛等处,落脚在中央土。二十八童男孩将星旗依序陈列于四周,东边青龙位是角、亢、氐、房、心、尾、箕七宿旗,北边玄武位是斗、牛、女、虚、危、室、壁七宿旗,南边朱雀位是井、鬼、柳、星、张、翼、轸七宿旗,西边白虎位是奎、娄、胃、昴、毕、觜、参七宿旗,彩旗临风,哗哗作响;场地中央竖起金黄伞盖,八仙桌对着伞盖、面南摆放。佛道僧众四面围合、向中而立。 执事宣读祭星文: 维中华民国二十年三月十六日,岁逢辛未吉时,我绵上县明月堡合村僧值香老、纳子信士齐聚福地,仰念皇天之大德,俯怀后土之鸿恩,蒙先祖遗训,承盛世甘饴,式循旧典,行祭祀礼。唯愿诸天诸神永佑吾民吾田,保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繁荣阜康,国泰民安。尚飨—— 众人依号令先向西、再向东、南、北、中拜了。此时阳光普照、天朗气清、风带松香、百鸟和鸣。再依前时队形回到可罕王祠,各将祭品放回供桌。村长说了几句祝辞,又推举穆修讲话。穆修沉稳地走到台前,目光俯视台下众人,心中荡漾着一堡之主的荣耀。 “这次祭星,热闹胜于往年。第明,咱村国民小学就要开学啦。这是天大的好事!书田阅世,种地和读书,在咱明月堡,说透了只这两件事重要。各家务必要约束子弟,让娃娃们好好读书,他日一个个文成武就,扬名立万,光宗耀祖。娃娃们初小读完读高小,读完高小读大学,”说着突然心血来潮,毫无预备地脱口而出:“只要是咱村的娃娃,不管是哪门哪姓的,只要考入省城大学,学费由我一人承担。”台下人听了,个个欢呼雀跃,掌声雷动。 接着分发祭品。依惯例,祭食一分为三,先一份给各寺庙僧值;再一份由各家无论贫富贵贱,平等领取;余下走亲戚的、看热闹的,也都领得一份。从头至尾,唐明和书慎都在人群中。看众人欢天喜地散去,唐明面色凝重,转身回屋。隔了会儿,书慎也回来了。唐明问书慎: “祭星这事你咋看?”书慎来不及回答,唐明接着又问:“古灵精怪之事,你信吗?” “敬神如神在。心诚则灵。” “原来你也这么认为。我看是积弊沉疴。这沉疴一日不除,社会一日难得进步。”唐明侃侃而谈道:“这些所谓民俗,实际是麻醉人心的毒药,使人消沉于当下,认为富贵贫贱俱是天命,遇到苛政也不敢奋起反抗,遇到压迫也只会忍气吞声。殊不知,神俱是人造的。” 书慎没想到他会说出这道理来,心想,本有的也罢,人造的也罢,自有其存在的道理,将不可知的命运归于上天,存个趋吉避凶的念头,存个忏悔过失的由头,把心中念想找个寄托,遇事求个心安理得,不是很好吗?明月堡祭星,仪式始于可罕王祠,终于可罕王祠,据说跟村子的始祖有关,那么这活动,就有慎终追远的本意在,这不也是很正常的吗?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肯驳唐明的兴致。 “移风易俗,谈何容易。” 唐明意识到,书慎跟自己之间,有段不小的距离,而面对这距离,他必须缩短这个距离。他有意抬高了声音说:“中华帝制数千年,一朝起灰飞烟灭。到民众真正觉醒之时,得新生的主义,当然你亦可视之为新的宗教,必如俄国革命那般摧枯拉朽,何患而不改变?民国以来,虽说是剪了辫子,禁了缠足,废了科举,办了新学,颁了约法,然而病已在骨髓,非脱胎换骨,不可以复生。” 唐明一心想要革故鼎新,此时亦深知众人唯利、民心之难附。斛家常以小利为善,得其利者心存感激,全不思量他所占有的,原本乃是靠剥削而得。革命的主张若落不到实处,充饥的画饼而已。 正月二十八,乃是明月堡祭星之日。 此俗传承至今,不知如何久远也。“大填仓”一过,家家重贴了对联,重蒸了供食,备了祭菜,遍告了亲戚,商铺张灯结彩,复又回到除夕景象。大户出钱,村里联络了戏班子,依角儿的名气、口碑好坏分别指定在可罕王祠、关帝庙、二朗庙戏台献演。 日出之际,明月堡男女老少端着箅子从院门出来。箅子上五个大贡馍,贡馍上插着五色贡花。涓涓细流汇到巷中,再由各巷汇入主街,形成一股充满向往、坚定而暖湿的河流。河流漫过青石阶,漫过通向齐云门的台阶,归向可罕王神圣且神秘的殿堂。 主殿前平台之上,偌大个香炉。香炉后,供桌摆了两丈多长,桌上铺镶边黄布。来至殿前,每户出一个代表,将祭品整齐摆放供桌上。当日头爬上东南角的魁星楼阁顶,可罕庙殿顶的金色琉璃熠熠发光,担任纠首的穆修清清嗓子,将声音尽可能放大、拉长: “吉时已到,祭星开始——” 随之,人们依次到殿前上香、跪拜。一时间,院内香火辉煌,云天氤氲。祭拜毕,两个身穿红色滚边黄衣的彪形大汉手持水火棍带路,各庙僧道和俗家弟子六十四人唱着经文列队随行,二十八个童男挥舞五彩星旗紧跟其后,四个青壮后生抬着八仙桌,桌上放着香火、面食、碗菜,其他众人捧着祭品,肃穆虔诚,亦步亦趋。 祭星队伍自可罕王祠出发了。 队伍沿街入庙入巷,依次祭奠了各处神灵及水井、古槐、天地坛等处,落脚在中央土。二十八童男孩将星旗依序陈列于四周,东边青龙位是角、亢、氐、房、心、尾、箕七宿旗,北边玄武位是斗、牛、女、虚、危、室、壁七宿旗,南边朱雀位是井、鬼、柳、星、张、翼、轸七宿旗,西边白虎位是奎、娄、胃、昴、毕、觜、参七宿旗,彩旗临风,哗哗作响;场地中央竖起金黄伞盖,八仙桌对着伞盖、面南摆放。佛道僧众四面围合、向中而立。 执事宣读祭星文: 维中华民国二十年三月十六日,岁逢辛未吉时,我绵上县明月堡合村僧值香老、纳子信士齐聚福地,仰念皇天之大德,俯怀后土之鸿恩,蒙先祖遗训,承盛世甘饴,式循旧典,行祭祀礼。唯愿诸天诸神永佑吾民吾田,保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繁荣阜康,国泰民安。尚飨—— 众人依号令先向西、再向东、南、北、中拜了。此时阳光普照、天朗气清、风带松香、百鸟和鸣。再依前时队形回到可罕王祠,各将祭品放回供桌。村长说了几句祝辞,又推举穆修讲话。穆修沉稳地走到台前,目光俯视台下众人,心中荡漾着一堡之主的荣耀。 “这次祭星,热闹胜于往年。第明,咱村国民小学就要开学啦。这是天大的好事!书田阅世,种地和读书,在咱明月堡,说透了只这两件事重要。各家务必要约束子弟,让娃娃们好好读书,他日一个个文成武就,扬名立万,光宗耀祖。娃娃们初小读完读高小,读完高小读大学,”说着突然心血来潮,毫无预备地脱口而出:“只要是咱村的娃娃,不管是哪门哪姓的,只要考入省城大学,学费由我一人承担。”台下人听了,个个欢呼雀跃,掌声雷动。 接着分发祭品。依惯例,祭食一分为三,先一份给各寺庙僧值;再一份由各家无论贫富贵贱,平等领取;余下走亲戚的、看热闹的,也都领得一份。从头至尾,唐明和书慎都在人群中。看众人欢天喜地散去,唐明面色凝重,转身回屋。隔了会儿,书慎也回来了。唐明问书慎: “祭星这事你咋看?”书慎来不及回答,唐明接着又问:“古灵精怪之事,你信吗?” “敬神如神在。心诚则灵。” “原来你也这么认为。我看是积弊沉疴。这沉疴一日不除,社会一日难得进步。”唐明侃侃而谈道:“这些所谓民俗,实际是麻醉人心的毒药,使人消沉于当下,认为富贵贫贱俱是天命,遇到苛政也不敢奋起反抗,遇到压迫也只会忍气吞声。殊不知,神俱是人造的。” 书慎没想到他会说出这道理来,心想,本有的也罢,人造的也罢,自有其存在的道理,将不可知的命运归于上天,存个趋吉避凶的念头,存个忏悔过失的由头,把心中念想找个寄托,遇事求个心安理得,不是很好吗?明月堡祭星,仪式始于可罕王祠,终于可罕王祠,据说跟村子的始祖有关,那么这活动,就有慎终追远的本意在,这不也是很正常的吗?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肯驳唐明的兴致。 “移风易俗,谈何容易。” 唐明意识到,书慎跟自己之间,有段不小的距离,而面对这距离,他必须缩短这个距离。他有意抬高了声音说:“中华帝制数千年,一朝起灰飞烟灭。到民众真正觉醒之时,得新生的主义,当然你亦可视之为新的宗教,必如俄国革命那般摧枯拉朽,何患而不改变?民国以来,虽说是剪了辫子,禁了缠足,废了科举,办了新学,颁了约法,然而病已在骨髓,非脱胎换骨,不可以复生。” 唐明一心想要革故鼎新,此时亦深知众人唯利、民心之难附。斛家常以小利为善,得其利者心存感激,全不思量他所占有的,原本乃是靠剥削而得。革命的主张若落不到实处,充饥的画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