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素来体恤臣下,召对时赐座赐拜毯是常有的事,皇帝耳濡目染,对臣子们也是一样,宫内外朝时有耳闻,并不算是特别的优待。顾沅这一次没再推辞,皇帝暗暗松了一口气,一目十行地将考卷看完,放回文书匣子里,硬着头皮再次开口:“把它送回去——你且等一等。” 魏逢春眼明手快,抢先顾沅一步,自案头捧起文书匣子,利落地一躬身:“遵旨,奴婢这就送回去。”说着又朝顾沅躬身陪了个笑脸,“顾女官,小爷请您且留一步。”说着朝皇帝又是一躬,却行退出大殿,直到出了殿门,才暗地里舒了一口气,招手叫过守在门口的魏莲,指了指殿内:“我去鸾仪司一趟,你们警醒些。” 魏莲答应一声,把主了门口。魏逢春几步下了月台,侧耳一听,外头云板声声,已经到了二更。按宫里规矩,各处宫门皆已下钥,禁城卫也已换防,没有十万火急的事,禁城内外是再不准人出入的了。 魏逢春掐了指头算了算,忍不住又微微一笑。要不怎么说是圣明天子呢?这召对的时辰就是选得好,俗话说的好,小夫妻吵架,是床头打床尾和,顾沅就是有天大的气,被皇帝在宫里留一夜,哪还有不消的理? 皇帝并没注意殿外的云板声。她强自让顾沅留了下来,见顾沅又端端正正跪回拜毯上,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顾沅这样坦荡荡跪在自己面前,那与吕传成亲的传言真假不问可知。她悄悄瞥了一眼顾沅的手,掌心朝下,掌边的伤痕此刻隐没不见,但想起魏逢春的描述,就让皇帝忍不住心疼。 “阿沅,”她将信手拿起的折子放回原处,起身到顾沅面前,俯身拉住她的手,“你的手还要紧不要紧?” 皇帝语气和软之极,再没有一丝先头的矜贵,顾沅抬起头,皇帝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眼神里再没一丝审慎冷漠,和之前一样,满满的只有顾沅的身影,让她几乎心软。顾沅心里低叹一声,抽回手,身子向后退了退:“陛下难道不记得君臣之分了么?” “阿沅。”皇帝重新拉过顾沅的手,见顾沅再次挣开来,索性厚着脸皮继续纠缠,“朕知道朕对不起你。你再,你再等朕三年,朕必定堂堂正正立你为后,好不好?” 依旧是这样信誓旦旦霸道直白,不给自己一丝逃避敷衍的余地,顾沅心里一阵发热,几样滋味一起涌上来,分不出欢喜哀愁。 她已经出了宫,再不是皇帝身边的司寝,只要自己坚持,皇帝也不敢勉强她,只要堂堂正正考中鸾仪科,便可光明正大地在朝中立足,总能凭着能力挣一分前程出来,就是想要青史留名也并非妄想,但若是加上媚主这一样罪过,日后祸福便不可而知了。自己如何,尚可以不顾,可寡母弱弟如今也在身边,倘若也被牵连进来,自己又当如何? 顾沅久久不做声,皇帝慌了神,有生以来第一次六神无主。身居高位,未必就是件好事,比起深宫九重,宫门外的广阔天地里有无数能让顾沅拒绝自己的理由,无论哪一个理由她都想不出回绝的话来。 “阿沅,我只要你一个!”她捧起顾沅的脸,横下心来亲上去,“你也,你也——你也许过我的!” 第69章 皇帝虽然语气是一等一的强硬,动作却是怕伤到顾沅似的小心。 她蜻蜓点水似的在顾沅的唇上一点,见顾沅微微蹙起眉来,第二个吻便转而落在顾沅的脸颊上,在顾沅耳边撒娇似的低声呢喃:“阿沅,我想你。” 老话说的好,英雄难过美人关,对着喜欢的人,总是难免要心软。皇帝这样放下身段,顾沅也再绷不住脸,身子向后微微退了退,按住皇帝的手。“臣也,臣也想念陛下。只是臣既然已经出宫,不如就让臣安安分分做个良臣,君臣知遇一场,立后的事,陛下就不必提起了。” 皇帝眉目间闪过一丝惊慌,紧紧攥住顾沅的手:“阿沅,你不信我?你——不想和我一处?” “臣若是不想再见陛下,便不会来鸾仪司做书吏了。”顾沅眼睛里没有半分闪躲害怕,“这些日子臣在家里想了许久,陛下身系江山社稷,如今又已经亲政,正当励精图治之时,不该为臣这样苦费心思。臣如今已经进了鸾仪司,日后少不得在宫里值宿,陛下若是需要臣时,臣一样可以陪在陛下身边——” 她说得心平气和,皇帝的脸却越来越苍白,连呼吸也急促起来:“阿沅!” “臣这样,一样可以和陛下一处。”顾沅似乎对皇帝的反应有些不解,“当初在慈寿庵里,陛下不是就向臣提过这样的事么?臣如今愿意应下,陛下也可以省下立后的麻烦,岂不是好?” 皇帝被顾沅的话噎得呼吸一滞,脸上热辣辣的,声音更也没了底气:“当初是我错了。如今,如今我必定不委屈了你。” “如果臣不觉得委屈呢?”顾沅依旧摇头,“陛下何必一定要立后?” “你不委屈?”皇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那我替你委屈!”她停了停,声气变得和缓了些,可仍然带着满满的哀伤和难堪,“阿沅,我知道,那时候我没护住你,还对你起了疑心——是我对不住你,我知道我错了,你怨我也是应该的,可是你就,你就这么不肯再信我一次?” “臣不怨陛下,只是觉得这样臣与陛下皆可两全其美——” 皇帝再听不下去,握着顾沅手腕的力道失了分寸,直到看见顾沅手腕浮起淤痕才醒悟过来,慌忙放手,可看着那道触目的红痕,对上顾沅平静的神色,那些关切的话就都梗在了胸口,心里仿佛被人生生剜了一块似的,疼到了极处,没了辩解的冲动,只剩下万念俱灰的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