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老娘娘的吩咐,胡女史正按规矩在帐内候着,可要奴婢招呼她一声?” 既然是同起居,同床共寝便避无可避。帐帘低垂,里面只能隐约看出个大概轮廓,皇帝深吸了口气,令程四娘退下,自己撩帘进了帐内。两层帐帘放下,帐内便自成一个封闭的小世界。顾沅只着中衣,端端正正跪在锦褥一角,朝皇帝俯身叩头:“奴婢失礼,唐突陛下了。” 扮戏总要扮全套,皇帝之前“不许称奴婢”的特许被太后毫无余地地取消,这样两个字自顾沅口中说出,让皇帝心底一疼,刚刚那一点绮思瞬间无影无踪:“该说这样话的是朕。” 龙床宽阔,足容五六个人有余,皇帝看也不看顾沅,垂着眼睛自另一头上了床,紧贴着墙躺下,闭着眼睛将锦被拢在身上,向着身后道,“你也歇下吧。” 身后一阵悉悉索索,皇帝面上镇定,心里却心慌意乱,候了片刻才觉出不对,朝身后瞟了一眼,登时坐起身来:“你怎么睡在踏板上?” “奴婢这样位分,不足与陛下同寝。”顾沅在踏板上铺好毡毯,跪在毡毯上朝皇帝行礼,“按规矩该歇在这里值夜,陛下若是口渴或者——” 皇帝一口截断她的话:“刚刚在这上头跪了那么久,你还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吗?”眼见顾沅没有挪动的意思,皇帝气急攻心,脱口而出,“你敢抗旨?给朕上来!” 皇帝素来温文,待顾沅更是十分谨慎,从没用过这样口气,顾沅怔了怔,还欲推辞,皇帝已经一把攥住她的手,她气急之下拼尽了全力,顾沅又不提防,身不由己地顺着力道长身而起,栽倒在皇帝面前。 顾沅抬起眼睛,皇帝盘膝坐在自己身前,正蹙着眉瞪她,明明是尴尬到了极点的状况,可顾沅看着皇帝稚气未脱的小脸上老气横秋的神色,竟莫名地觉出一丝好笑,撑着手臂起身朝皇帝跪下去:“奴婢失仪了,只是奴婢倘若歇在这里,外人倘若问起来,奴婢该怎么解释?” 皇帝仿佛并不曾想过这样的问题,怔了怔才道:“就说,就说朕不惯旁人睡在踏板上。” “倘若是这样,陛下不是该令奴婢回围房么?” 皇帝眉蹙得更紧了些:“朕怕黑,要人陪着睡,还不成么?” 她语气一板一眼,内里分明是赌气的意思,顾沅讶然,皇帝已经重新倒头躺下,朝顾沅又抛出一句:“你是司寝,只听朕的旨意就是,哪里需要啰嗦——还不快歇着?” 无论是出自刻意还是无心,皇帝举动这样无忌,反而让两人之间少了不少尴尬。她在龙床另一边躺下,见皇帝虽然规规矩矩面墙侧卧,身体却僵直笔挺,候了半刻,才低声道:“陛下不惯与人睡?” 背后的声音低而柔婉,让皇帝脸上更是发烧,身体也更僵了些:“按宫里的规矩,你该称朕‘小爷’。” 顾沅的声音里掺了一丝好奇:“奴婢冒昧,当年读前人笔记,里面言道宫人称公主皆用‘殿下’,与诸王同,更近些的,私底下按排行称呼‘小娘子’,与民间规矩相同,为何陛下独称‘小爷’呢?” 皇帝想了想:“外头的说法,是朕按太祖皇帝的例子,在玉牒上改女为男,所以称呼与其他人不同。” “那内里的说法呢?” “先帝替朕寄名养在泰山神君名下,当时神卜有言,要做男孩养才长得大,故此先帝特下旨令宫里人这么称呼。”皇帝翻了个身面向顾沅,眉宇里带出一丝担忧,“这件事只先帝身边少数几人知道,先帝只是为朕担忧,并非妄信鬼神——” 历代儒臣对皇帝参佛拜庙都极力反对,皇帝显然在这上面被限制得厉害,担心顾沅也是一样的想法。顾沅朝皇帝点了点头:“奴婢知道。家母也曾为奴婢在佛前寄名,这本就是民间惯例,并非妄举。” “那,”这一次皇帝好奇起来,换了个姿势,屈臂枕着头,摆出一番枕边长谈的架势,“那,你用的是什么名字?” “观音奴。”顾沅微微一笑,“都说是越卑贱的小名日后越有福气。只是祖父道顾家人不许用这样的名字,故此只阿母和干娘私下里这样称呼了一阵,到奴婢三岁后就再也不用了。陛下呢?” “朕初见面时不就告诉你了么?” 顾沅想了想,恍然大悟:“原来先帝竟然用的是数字?倒是别出心裁。” “也不算是别出心裁。”皇帝扬眉一笑,“遂王也是一样。她是重阳生辰,所以自称阿九。” 当日的疑惑终于解开,顾沅微微苦笑:“原来那一位果然是遂王殿下。” 皇帝声音里多了几分黯然:“近支宗室里,也只有她照料朕读书,与朕最是相熟。” 帐外的烛火长久没人更换,灭了。正是天将亮未亮的时辰,帐内登时暗下来,原本坦坦荡荡的秉烛闲谈,登时就添了几分暧昧尴尬。两人面对面僵持了一刻,皇帝蓦地翻身坐起:“朕去唤人来伺候。” “怎么该是小爷去?”顾沅起身挽起长发,撩开帐帘,皇帝却又唤住她。 “小爷有什么吩咐?” “阿沅,”皇帝欲言又止,声音里透出一丝迟疑,“朕的名字是元嘉。” 顾沅点了点头,声音平静无波:“奴婢知道御名。” 因为考试时须得避讳,天下的士子对几代皇帝的名字都了如指掌,这本是人尽皆知的常识,自己怎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呢?皇帝一时尴尬无比,脸上火辣辣的,好在黑暗里没人看见,只硬撑着朝顾沅一点头:“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