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声重又响起,里头意思依旧是咄咄逼人:“陛下向来从不辍朝,为何元礼初入觐,陛下便免朝不肯见?臣妾等远道而来,一片诚心,求陛下明鉴!” 顾沅没听到皇帝的声音,倒是太后开了口,语气硬邦邦的:“皇帝近来身体一直不爽快,朝务又忙,前日连午膳都不曾进,哀家还向朝臣传了旨意,冬祀前皇帝理事见人不得超过两个时辰,此事尽人皆知。偶然罢朝一日歇歇,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碰上恭王世子入觐,不过凑巧而已,恭王妃不必多想!” “端王提过,皇帝往年一直无恙,近来身边多了个司寝,身体就——” 皇帝的声音透过帐帘传过来,照例是不疾不徐听不出喜怒:“蒙叔母关心,朕身体很好,一时报恙,如今已大安了。堂兄远道而来辛苦,是朕失了礼,今日见了一面叙了家礼,本该设宴洗尘,只是仓促间太过怠慢,待明日早朝叙过国礼后,朕再命光禄寺安排。时候不早了,叔母早些回去歇息吧。”她说着提高了声音,“崔成秀,替朕送送恭王妃和恭王世子!” 这便是毫不留情面的逐客了。崔成秀高唱一声:“奴婢遵旨!”挺胸叠肚地昂首进了正殿。 恭王妃似乎是有些心有不甘,只说了一个“臣”字,恭王世子的声音便盖过了她的话:“臣领旨告退。” 殿里过了一会儿便寂静下来,良久突然响起太后的一声叹息:“先前她在京里,虽然不大入宫,可京里谁不夸恭王妃知书达理识大体,可如今怎么——” “依奴婢看,”听声音是许嬷嬷的声气,“恭王府几年都不曾入觐,京里各处都不熟悉,又是世子新来,难免处处小心谨慎,倒是端王殿下,身为宗令,信口开河,惹出这场风波来。” “总不能由着他败坏皇帝的名声。”太后显然颇为赞同,突然高声道,“都到这边来。” 小宫女们应声将帐帘打起,玉翠引着顾沅到正殿宝座前给太后叩首,太后只点了点头,上下打量了顾沅一阵:“听说你曾在皇帝面前自己鸣冤,胆子不小。如今哀家招端王进宫,你可敢与他当面质对?” “端王的事朕自会处理妥当,”顾沅不及回话,皇帝已不假思索地一口回绝,“请母后安心。” “怎么妥当?”太后反问,“如今宗室里知道的人已经不少,倘若此时不澄清谁是谁非,就是处置公道,外头人不知情,也只会说是皇帝仗势欺人。”她说着又看了顾沅一眼,“皇帝天天在哀家面前夸你聪明体贴,夸你知进退懂规矩,夸你识大体解人意,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那哀家的意思,你该是明白了?” 皇帝每日请安,都会花心思提些顾沅的好处,不妨此刻被太后直截了当地摊在顾沅面前,不由得有些绷不住:“母后,话虽如此,可端王的事终究是前朝里的事,与宫里无关——” 皇帝护短到不惜睁眼说瞎话的地步,太后扶额叹息,第一次对皇帝生出几分恨铁不成钢来。她不再理会皇帝,径直对顾沅道:“如何?” “这本就是奴婢的份内事,”顾沅矮身行礼,“请老娘娘成全。” “好。”太后干脆利落地道,“哀家明日诏端王入宫与你对质,你且回去准备吧!”她见皇帝虽然稳稳当当坐在座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顾沅直到殿门口,想要发作,却又按捺下来,只道:“皇帝不回去?” “那——儿告退。”皇帝起身出了殿,太后看着她的背影叹息一声:“皇帝碰上那个顾沅就糊涂,我看她倒是举止端端正正的,难道走了眼,私底下当真狐媚皇帝?” “看样子不像。”许嬷嬷略一犹豫,“要不,奴婢去替她验身?” “就是有什么也无碍,”太后微微苦笑,“怕只怕皇帝有心她却无意。我只纳闷,元嘉相貌人品都不差,又对她这么上心,怎么她还总是隔着一层似地淡淡的呢?难道当真跟先头遂王身边的那个女史似的,天生不能亲近?” 顾沅如今已经是众矢之的,皇帝这么痴心一片,顾沅日后出宫嫁了人,皇帝灰了心倒还好,倘若又闹出什么事来,只怕是自己也难以遮掩先后了,太后想到此处,不由自主地又叹息一声:难道果真是太祖皇帝怨气不息,女帝对女色上了心,注定是天家一道逃不开的劫数? 皇帝龙辇照例走西夹道,皇帝端坐在黄云龙坐褥上,翼善冠上的二龙戏珠和明黄龙袍上的绣金团龙映着阳光,整个人仿佛笼罩在淡淡的金光里,更显得一张脸宝相庄严。因为少年时的教训,顾沅从不以貌取人,可此刻她跟在龙辇边上,却突然觉得皇帝眉目精致得赏心悦目,让人忍不住一看再看。皇帝原本蹙着眉想心事,被她看得多了,也觉察出来,有些不自在地理了理衣襟,又悄悄问顾沅:“可是朕有什么地方衣冠不整?” “不是。”皇帝声音极轻,面上依旧是一本正经目不斜视的表情,顾沅忍不住微微一笑,“奴婢只是想知道,小爷当真以为奴婢有那么好?” 皇帝一怔,转脸见顾沅脸上言笑晏晏,不由自主地便伸出手去,按住了顾沅的肩:“阿沅,朕觉得你这样,极好。” 抬辇的太监都是极训练有素,在皇帝俯身时便同时停住了脚步。皇帝的脸居高临下望着顾沅,澄澈的瞳仁里满是她的影子,依旧是那样殷殷期待的让她心口发疼的眼神,顾沅呼吸一滞,动不了,也不想动。 仿佛有什么在此刻让两人心知肚明,皇帝的手微微用力,呼吸也有些紧张:“阿沅,我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