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闭目在心里勾画天竺那条大河的走向,突然听到有人在殿门口叩头进门,只以为是司设进来放帐子,并不理会,但这一回程四娘悄无声息地放下了青罗幔,却并不退出,反而在龙床前又叩了一个头,顾沅的声音略带犹豫地响起:“陛下——可睡着了?可要听臣诵一段经文?” 皇帝手里的折子掉在了踏板上,她震惊地支起身,一手撩起帐帘,顾沅端端正正跪在龙床前,也正向她望来,四目相对,一股似酸热似苦涩的滋味涌上来,皇帝不假思索冲口而出:“你来做什么?” 皇帝语气不善,仿佛带着嫌弃,顾沅心底一沉,咬了咬唇才开口:“听说陛下睡得不好,臣奉老娘娘旨意,为陛下诵经。” 皇帝抿了抿唇。虽然人人说太后性情严厉,但皇帝却觉得太后其实对自己十分纵容,只要与朝政大体无损,太后便总会姑息自己,这一次也是一样。只是顾沅既然一心要安安分分做个良臣,何必又要来招惹自己?难道,难道又是对自己这样傻兮兮的心思的怜悯? 一股火气自皇帝心底窜起,她转过脸,遮住眸子里的怒火:“朕这里不缺什么诵经的人,也不想听,你退下吧。” 皇帝的声音平静,手指却已经攥紧了帐边的流苏,显然是生气了。顾沅微微苦笑,倘若她是皇帝,碰上这么个才拒绝自己就又凑过来的人,也必定要生气,可就算是惹皇帝看轻,她也没法拒绝魏逢春的提议——她无意探究皇帝为何失眠,却只一厢情愿地想尽力让皇帝安然。 顾沅垂下眼睛,手里经书匣盖上的白玉莲花闪着润泽的微光,就像她幼时听和尚讲经时说过的那样,情之一字,贪嗔痴三毒惧全,总让人能做出自不量力的蠢事来,就像此刻,自己除了白白惹皇帝发怒,还能有什么? 顾沅按捺住内心的焦躁担忧,叩头告辞。皇帝却又止住了她,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声音依旧是冷冷的:“北武王妃的书你看了?” “臣才看了前头的总纲,不敢妄言。但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其中议论精当,条陈详实,识见高人一筹。” “嗯。”提到政务,皇帝声音里便减了几分冷意,“朕使人查过,北武王妃原本也是鸾仪司中人,若非穆宗皇帝解散鸾仪司,重开司礼监,她本该是下一任鸾仪司司主。只可惜穆宗皇帝对鸾仪司百般忌讳,放着这样的人才闲置在宫中,只用那些唯唯诺诺的庸才,还将她流放定州,倘若不是北武王慧眼识人,只怕白白蹉跎一生。”她说着看向顾沅,咬了咬唇,“朕不是穆宗皇帝,不以偏见任人。西洋女王都能唯才是举,朕一样做得到。你也不必有什么顾虑。朕早说过,绝不会勉强你。你若是不愿意在这里陪着朕,也一样直说就是。太后那里,朕自会替你想法子。” “那,”顾沅想了想,却依旧不干脆地退下,“陛下可能安枕?” 凭什么她可以这么一边谨守臣子的本分,一边这样大大方方地招惹自己?皇帝再压不住火气,心里的话冲口而出:“你既然不愿意在这里,又何必多问?” 顾沅怔了怔,抬起头:“臣不曾不愿。” “胡说!”皇帝气得眼圈已经红了,“你明明就是厌弃朕,还过来招惹朕!你从一开始就只把朕当皇帝,连朕要立后都要拦阻——” “臣不愿陛下立后,是不想陛下冒天下之大不韪。”顾沅抬起手,自床边小铜罩子里取出热手巾呈给皇帝,见皇帝不接,只得膝行到踏板边,伸长手臂替皇帝擦眼泪,却被皇帝恶狠狠地攥住了手:“你说你与我一开始就有君臣之分——” “臣本来是这么想。”手腕一阵疼痛,顾沅却不挣扎,只细细替皇帝擦脸,离得近了,才更能看出来,皇帝眉目更长开了些,但脸颊也更瘦了些,让顾沅声音不由自主地也更放缓了些,“臣在家里,每天看邸报,知道陛下每一处都不容易,臣那时就想,臣再次遇到陛下的时候,该做些什么?难道还是那样呆在这里,一味看着陛下守护我?”她轻轻摇了摇头,将手巾放回铜盘,“臣不是拒绝陛下,只是不愿成为陛下的短处。就是陛下恼怒责罚,臣也还是一样,只是陛下的身体——” 顾沅没能再说下去,皇帝猛地吻住了她,让她的话语嘎然中止。许久没有的亲近不曾让人生疏,反而多了一种小别胜新婚的急切。顾沅顺着皇帝的力道倒在龙床上,手却按住了皇帝的手:“陛下的身体——” 皇帝的吻落在她的耳后,让她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阿沅,不管你怎么想,只是,我不准你讨厌我。” 顾沅对皇帝的坚持百思不得其解:“我什么时候讨厌过陛下?” “你不是看了邸报,知道我都做了什么么?”皇帝双手揽住顾沅的脖颈,目光深幽地审视她,“阿沅,我不是个好皇帝。我杀了郑廷机,云州那边就上了折子,说是恭王病情加重;恭王妃上次入宫,向母后诉苦,说是京城里人都看轻了恭王府三分,母后几次赐了赏物下去,她依旧还是诉苦;恭王世子——他没做什么出格的事,给郑廷机收了尸,在宗人府做事也算没什么纰漏,只是,只是,我总是信不过他——” “海州的案子结了,朕杀了三个一品大员,折子上都说海州人说朕英明,朕自己知道,这只是治标不治本,倘若不给那些没地没家业的流民找一条稳当的生路,日后碰上年景不好的时候,只怕还要出事;云州,云州也一样!我小的时候问先帝,该怎么做皇帝?先帝说,让人不饿死,就是好皇帝,让人吃饱饭,就是大大的好皇帝。我当时不懂,只想着四海太平,天下富庶,朝廷又常常减免钱粮,怎么会有人吃不饱饭?可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