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是那部海岛风味十足的台湾电影,促发她对芒果这种海岛甜果产生无法抑制的食欲。 却没有在当时被满足。 儿童时期对某种事物的缺乏和渴望,通常会在成人拥有自我满足的能力后膨胀为百倍,这种心理被称为报复性补偿。 于是她从那次之后变得特别爱吃芒果。 她天生白细胞含量少,比其他人更容易感染病毒,感冒发烧是常事,再加上先天性贫血,一流血就很难止住。 对她来说,“病”不罕见,生些小病自己独立处理也不罕见。 崔禾和余宏东早已将自己一生精力和生命灌溉于自己的事业。在她十一岁,妹妹余忱星五岁那年,崔禾因为一个森林病虫害防治的项目去哈尔滨长期驻守,余宏东也为了职称评定去往上海大学。 哈尔滨和上海她都不喜欢。于是妹妹跟着崔禾去了哈尔滨,她和外婆独自生活在成都。节假日周末外婆会开一辆电车回都江堰照看留在家里花菜莴笋棉花菜,她有时候会跟着去,大部分时候也因为生病不太愿意出门。直到她上初中开始住宿。 那次发烧恰好是在一个难得一遇的酷暑。外婆心里忧着家里的黄瓜苗,一大早给她留了一天的饭就开着电车回了都江堰。 她在清晨醒来后开始莫名发烧,外婆不知道她一大早起来生病,给她留的菜是大碗炖好的烧鸡公、水煮肉片和干锅花菜。她喉咙痛吃不了辣,便裹着被子,昏昏沉沉地含着温度计给自己煮粥。 那碗粥煮得不是很好,她隐约记得很烂很软很没有味道。听说生病的人最好不要喝粥,可她只会煮粥。 她没能吃下去,后来又吐了两三次。 风扇呼哧哧地吹,她浑身湿透,冒着黏腻的汗,嘴里泛苦,萎靡不振地躺在床上看到那部台湾电影,看到那个鲜润清爽的芒果。 缓缓吐出含在嘴里的体温计。 那一瞬间蝉鸣融夏,三十九度的体温让她好想吃那个芒果。而零几年的时候饿了么和美团外卖还没有盛行。 那天外婆没有回来。 没有人和她说过,生病的人就会有支配他人的特权。 只有崔禾和余宏东经常和她讲,崔栖烬你已经长大了不是吗?很多事情你都可以、并且应该自己处理。我知道,你一直是一个擅长独立的孩子。 她猜,如果打电话给崔禾和余宏东中的任何一个。 大概就是当下接不到,几个小时之后回过来,听她讲完,极为耐心地沉默一会,和她讲—— 我去询问一下楼下水果店的电话,麻烦老板给你送上来。当然,在这次之后,我建议你最好可以记得水果店的电话,下次就不必在等待几个小时之后才能吃到这个芒果。 而那时,“满足”的最佳时机已经错失掉。她也不止一次通过这样的经验,习得“满足不应该通过他人给予”的道理。 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也不忍心让外婆顶着烈日扔下那一片黄瓜苗再折返回来。于是那一整天她没给谁打电话,也没能吃到芒果。 后来遇上某种特殊状况,譬如感冒发烧,酒后头疼,恶心没胃口…… 诸如此类的情况,只要口腔泛苦,她都会特别想吃到新鲜芒果。 十二岁的她关于生病的记忆,最深刻就是那个吃不到的芒果。 于是二十六岁的她搬到拥有好吃芒果的爱情迷航街,记下真心话大芒果店的外送电话,手机各种外卖软件里的最多订单就是水果店,对“自我满足才是最可靠”的原则始终坚信不疑。 直到成都一场初雪融化,她在宿醉后狼狈逃离,头疼欲裂,失魂落魄间忘记看真心话大芒果店有没有开门。 却在衣兜里摸到一个芒果。小小一个,温温凉凉,不是来自她自己。 那一瞬间关于初雪断掉的记忆,又再一次以碎了的点状形态涌入脑海—— 雪洋洋洒洒地落下来,爱情迷航街的静谧被闪烁的救护车警笛打破。 她似乎躺在雪上,脊柱上贴着那场薄雪,只觉得满世界都变成了勃艮第红,睁不开眼。 雪块飘洒,夜街虚浮。 “噔噔噔——” 有特别跳脱的脚步声传来,她勉强掀开眼皮,听到池不渝嗓音特亮的一句“给”。 然后是一个黄澄澄的芒果,直冲冲地亮到她眼前,还有那握住芒果被冻红的手指,半截细瘦手腕。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笑,“你找到了啊。” 芒果移开,那双色彩充沛的漂亮眼珠也撞进视野,隔着颈上那一条红色围巾望她。 好一会,戳戳她的眼睫毛。 池不渝的手指有些凉,她缩了一下眼睫毛。于是池不渝也倏地把手缩回去。 两个人都喝得太醉。 很快池不渝有些撑不住,头一点一点,唇快要点到她的眼睛。 湿湿软软的。 她皱起脸,池不渝晕晕沉沉地晃了一会,突然不上下晃了,而是左右晃了晃头。 蓬软长发飘摇,惹得她脸有些痒。 刚想说,池不渝你快走开,痒到我了。 结果池不渝就走开了。崔栖烬茫然地眨眨眼,看不到那双眼,在空气中抓了抓,一时之间觉得好落寞。 喝醉的人总是很情绪化,她不由得想到那次发烧吃不到芒果的酷暑。 于是她在雪里突然觉得热,觉得好难过。 下一秒,空落落的手心却被塞进一个芒果。忽然有片雪花飘下来,落在唇上,很凉快。她眯起眼,听到池不渝在她旁边躺下的声音,窸窸窣窣的,还微微喘着气。 手心里的芒果被体温捂得逐渐有些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