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斯特拉雅的一天开始的很早,早于第一声鸡啼。 昼短夜长的冬日,他需要点起油灯才能在漆黑的环境中摸到水桶,动作要轻,不能打扰了还在休息的师傅与师娘。 帝都馥灵堡的水利系统放眼大陆不可谓不发达,帝都本身并无河流穿过,艾斯特拉雅不需要花费太多的力气就能打到水,都要归功于连绵不断的水渠,将水源从城外引入。 这些错综复杂的原始水利网道不仅承担了帝都居民的生活用水,它们大多和魔力循环炉是配套关系,想要魔素均匀的在整个城市散布,仅仅提炼矿石是不行的,法师们想到的是将提炼出的魔素与水混合,通过管道流向各处。 某种意义上来说,魔力循环炉的设计非常精妙,从水渠中引来的水同时承担了运输魔素和保证炉体不会过热的重任,管道中的水在大气间循环,只留下充盈的魔素,飘荡在空气中,这便是帝都常年阴云笼罩的缘由。可惜,似乎还差一点,法师们就能摸到蒸汽机的门槛了,但他们的心被随时随地都能释放的火球的诱惑夺走了。 他走在路上,小心的避开夜间雨雪留下的水潭和动物的排泄物,周围不断有新的灯光加入他的行列,和他一样是来打水的学徒和劳工们。 有人打着哈欠,有人与他点头示意,除此之外再没有更多的声音,所有人都在默默遵循一个节奏,有条不紊的重复哪怕已经经历过成百上千次的事,如同精确的砝码。 这里是帝国市集,一切商品汇聚的终点站。‘一切能置于女神天平之上的,命运之中均有其价码’,帝国市集的商人则是负责敲定价码决定命运的人。信仰命运女神的商人们自豪的如此自诩。 艾斯特拉雅吃力的提着水桶走回师傅的店铺,他要在天完全亮起,开市号声响起之前完成全部的准备工作。 其中包括但不限于——烧水准备师傅师娘的洗漱和早餐,将师傅的鞋子擦的锃亮,师母出门的用具放在篮子里,打扫店铺,把商品摆放整齐,清点商品和货币的数目记在账上。 “衬衫的价格是9塞米15卡德拉斯。”他在账簿上如此写到。 多数学徒喜欢生火做饭和打扫这样的活,虽然琐碎,但只要不被发现或多或少可以偷懒,记账点数这样的更像商人的工作反而没人乐意去做。 不过也不能太过苛责他们,多数学徒入行时连读写也做不到,更不要说计算,他们通常要跟着师傅进行十数年以上的名为学习的劳工生活。 数字对艾斯特拉雅来说并不是难事,这也是师傅顶着师娘的难色让他留在身边的原因。对艾斯特拉雅来说,真正的苦难在开市之后。入冬节过后的帝都气温也日益下降,此时太阳刚越过远处的馥灵角斗场,为大地点亮第一缕光辉。他望着天边,搓着双手,呼出一口带着少许白雾的气, 伺候师傅师娘吃完早餐,他分到了自己的早餐,一块面包和刚好可以夹在面包里的腌制过的肉干,几颗腌制橄榄,对比只有面包和豆泥的劳工,这份‘营养均衡’的三明治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连环杀人案的骚动已经过去,市集恢复了往日的熙攘。这让艾斯特拉雅不禁有些压抑,没有吃东西的胃口了,他把早餐包好放进自己的挎包里。店铺已经开始运转,今天又轮到他去‘竞拍’了,他揉了揉自己空荡荡却又沉甸甸的胃,今天一定要成功,他已经成为学徒几个月了,至今还没有成功的竞拍过一次,再这样下去,师娘的白眼不用说,工作和寝处都要不保了。 艾斯特拉雅所在的店铺,贩卖各式各样的杂货,但主营的是香辛料,那些令法师老爷们痴迷的东西。香辛料可不只是调味品,在这里,香辛料是许多神秘物质的统称,你遇到了一块石头它能发绿光,那就是香辛料,它能让人掉头发?那更是香辛料了。当然了,未知的香辛料总是充满危险性,一般人很少能接触到,‘竞拍’也不涉及它们,而是竞拍已知被广泛运用的香辛料,某些法师老爷做完了实验,他的倒霉仆人舔了舔实验剩下的残渣,侥幸没死,各种味道的食用药用香辛料就在这个过程中被发掘了。 像艾斯特拉雅的师傅这样小有名气的香料商人,通常都有着自己的进货渠道,产自帝国各处的大宗香辛料会直接进入他的铺头,而一些数量稀少,或是产自国外的货物,只能通过每天早晨的竞拍入手。商人们视其为提升店铺口碑的机会,即使无力竞价也会积极参与,同时只有帝国市集的商人及其手下的学徒被允许参加竞拍,普通顾客是没办法避免中间商赚取差价的。商人们有着独特的交易语言,这种古怪难懂的语言简洁而高效,那些装满异国风味的箱子很快就会被抢购一空。 艾斯特拉雅挎包里装着早餐和他为了今天特备准备的道具,他来到了进行竞拍的广场。市集商人联合会主持竞拍的人已经摇着手上的铃铛叫喊了起来,竞拍语言本质上还是帝国语,只是口音厚重且粗暴,语速非常之快,只有长时间耳濡目染才能理解他在喊什么。和往常一样,最先竞拍的是脆弱的,难以保存的异国商品。 他的目标是在这之后登场的名为‘姜黄’的香辛料,它被认为有缓解疼痛的功效,帝国人通常拿它混入谷物酒类中饮用,今天有足足两大袋。他从挎包里掏出一片木板和一小罐木炭粉,用手沾着木炭在板子上写下价格和店铺的编号。 姜黄的竞拍一开始,他就将木板举过头顶,奋力向着竞拍人示意。他并没有白费过竞拍的时间,这几个月他仔细观察和研究,计算了姜黄的出现次数和价格的起伏,这个价格比师傅定的估价还要低一些,但他对自己的计算很有信心,师傅赞许的表情已经在他脑海里浮现了。 竞拍人摇着铃铛唱出了他所写的文字:“33的艾斯特拉雅,5第纳尔,33的艾斯特拉雅,5第纳尔,还有吗?” 有人举手报出了更高的价格,比市价还要高出不少,是隔壁店铺的夏洛克.葛朗台,对方收回手向阿斯特拉投来鄙夷的目光。 怎么会这样,他们店铺三天前才进了货,这两袋姜黄也不是什么罕见的极品,为什么?! 艾斯特拉雅慌了神,他计算了数字,却没有算计到人心,有的人就像街边的狗屎,恶心人是不需要理由的。姜黄不会再有人竞价了,马上就要进入下一轮竞拍,艾斯特拉雅蹲下去,手颤抖着想要抹去木板上的痕迹,他必须重新把价格写上。 举手示意喊出价格,是艾斯特拉雅无法逾越的障碍。艾斯特拉雅,是一个失语者,或者更直白一些,一个哑巴。 “臭哑巴,蹲在这干什么,快滚吧,这没你要的东西!” “介似我们的地界。” “你兹道吗?介不收垃圾!” 夏洛克和其他两个学徒走了过来,艾斯特拉雅无暇顾及,他的手和脸上都是炭痕,红一块黑一块。 “啊...啊!啊...”他重新写好了价格,举起木板努力想发出声音。 夏洛克一把将木板夺下,踩在脚底:“阿巴阿巴的,你特么的听不懂吗?不光哑巴还是聋子?已经结束了!” 同行的两个学徒狗腿子也做着浮夸的肢体动作,发出讥笑声:“所有学徒都能参加竞拍,猜猜谁不行。” “哑巴你啊!” “麻溜的回去吧!” 在场的所有人都熟视无睹,无人替他主持公道,他们是商人不是慈善家,这个世界还没有美好到包容残障人士。一个哑巴想要成为商人,无异于痴人说梦。 仿佛是代替无法脱口而出的怒火,艾斯特拉雅感觉到自己脑袋里有什么线一样的东西断裂了。他伸手拽住夏洛克那只踩在木板上的脚,将夏洛克掀翻在地,一个翻身骑在了他身上,两只握紧的拳头开始往对方脸上招呼。 但他很快就其他两人被拉开了,三打一,优势显然不在他,只能缩成一团护住自己的要害。 这样级别的骚动竞拍人也不能坐视不理了,他停下了摇铃唱价,对着三人喊道:“够了!再继续我要喊卫兵了!” 三人这才收手:“我们走!”“呸!” 临走前不忘在艾斯特拉雅的身上吐一口唾沫。 他们的目的已经达成,竞拍成功的商品会直接送到店铺,无需在此久留了。 也许是觉得自己闹得有点大,走得很匆忙,夏洛克一头撞在了一位逆行而来的绅士身上。 “怎么走路的,看着点...”他打量了一下自己撞上的人,很快改变了自己的态度:“抱歉先生,是我不小心,我得走了。” 来者是一位刑部官员装扮的男子,手持一根奇怪的棍子,没有佩戴绶带和披风说明他不在勤务中,但依然不是一介商人学徒可以冒犯的。 那名男子微微点头表示自己没有在意,两人擦肩而过。 艾斯特拉雅跪倒在地上,目睹了这一切,他多想出声让那位绅士拦住他们,替自己主持公道,可惜他做不到。 他艰难的试图起身,为竞拍准备的木板已经碎了,自己的挎包好像也在争斗中被三人顺走了。他望着向自己这边走来的绅士,心想着——要是自己也有这样的权势,受人敬仰该有多好。 绅士走到他的面前,拄着棍子蹲下来:“真是不走运啊小伙子,我也挺不走运的。所以我想跟你做个交易,我想买点姜黄,你能帮我介绍店铺吗?” 他说着从口袋中掏出一枚第纳尔银币,将手伸向艾斯特拉雅。 这显然不是介绍店铺就能拿到的金额,要知道一个帝国士兵一年的薪水也不过100第纳尔出头,艾斯特拉雅慌忙摆手:“啊!啊...” “嗯...太多了?没办法啊,我对货币价值什么的实在是...”绅士有些困扰的挠了挠头:“哦,你不能说话来着?” 艾斯特拉雅拼命点头:“嗯!嗯!” “这枚银币本就属于你,总之先起来吧,我们换个地方。”绅士再次向他伸出手,那枚第纳尔依然在他掌心之中。 绅士见他还在犹豫,又说道:“我的母亲曾经教导我,当一个人递来钱币,不要握住那枚钱币,而是握住递来的手。” 艾斯特拉雅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握住了对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