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的样子,想必心里正在犯嘀咕,我趁热打铁地说道:“凡做生意,有的讲究薄利多销,有的讲究利厚适销,还有的讲究厚利多销,但不管是哪种生意经,总归是要尽量压低成本,合理定价,才能保证利钱,药铺生意自然也不例外,所以一般药铺的库房多建在左近之处,一是减少运途耗费,二是易于保存,三是囤货低进高出,贵铺好像不是一般药铺啊?” 掌柜的狡辩道:“我们安南人有安南开药铺的办法,把药铺和库房分开,也不违反天朝律法吧,大人何必自己多加猜想呢?难道非要想方设法栽赃小人不成吗?” “别急别急,你说是就是啊,总不能因为你这句话老子们千里迢迢跑到安南去查你们那儿人都怎么开药铺的吧?”皇甫泰说道,然后应和我道:“掌柜的意思是说,南岭药铺的铺子在惠训坊,库房却在北市,距离隔这么老远,中间还要过桥,等于把时间和银钱都搭在路上了,善哉!侯爷,那掌柜的这样穿上裤子拉屎的生意经,赚头真的大吗?” 我抱着双臂,看着皇甫泰奚落他,便凑近到他脸前,直盯着他眼睛笑道:“因为北市不光多贫民,也多的是投机倒把、怪力乱神、侵街建宅、勾奸行恶之人,垣、门、街、巷、曲比其它两市更复杂,就一个字,乱。”我说着,扭过头看皇甫泰道:“打个比方,要不是跟着掌柜的,你能注意到这儿竟然是个药行仓库吗?你说乱不乱,要不咱们今天发现了这儿,估计京兆府和金吾卫那帮大爷们查八百年也查不到这儿。” 说话间,卫蹬带着仁宝斋的老先生到了,跟着进来的还有一个看着颇精明干练的校尉,那校尉手中牵着一只训犬,蹲坐在地上摇头晃脑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四处张望,这校尉之前见过多次,却不知道名字,同老先生寒暄毕,我随口问道:“这个弟兄叫什么?” 卫蹬回头看了一眼,见那士兵跟在一旁,扑了扑袖子,便说道:“侯爷,他叫李五,是我的手下,就是他在北市门口提前接应,等坊门关上后一眼就认出这老狐狸,接替跟梢过来,不然就跟丢了,这兄弟可立了大功。” 我对李五:“好,干得好!” 李五谦道:“小人只是听令行事,都是卫将军指挥有方,命小人提前在坊门口候着了。” 听他如此说,我很是诧异,不作声色斜眼看了一眼皇甫泰,他背对着我们,正站在六七步外一面墙前寻摸着墙面,可黄土色的墙面毛剌剌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皇甫泰之前不是说是他让暗哨在北市门口等着的吗?好你个皇甫泰! 见我面露不悦之色,李五只当是说错了话,有些慌张地看着我,卫蹬也踟蹰着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他大概知道我什么不高兴,有些尴尬的样子。 我便拍了拍李五,笑着吩咐道:“带训犬去后院作坊里瞧瞧,看看能不能把那物件儿找出来,去吧。”李五遂带着狗往后院去了,卫蹬却跑到掌柜的跟前,问掌柜的院儿里哪儿能洗手,掌柜的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嘴往后努了努。 我定了定神,把心中的不愉之情隐藏起来,暂时放到一边去,招呼老先生道:“先生,麻烦您了,请您稍坐。” 那掌柜的初时看到训犬进来,便已有些不自在,现在看到李五带着它往后院作坊去了,右脚便不由地在地上擦弄着,脸上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脚上却明明紧张得要命。这训犬是羽林卫营中豢养的,其它营卫中也有一些,不过数量较少,一般京城之中的禁军均不豢养犬类,只有边军中会训养些犬类用作战时追踪敌军之用,因为羽林左卫多是从边军调来的人马,所以这个习惯便保留了下来。 可这训犬,寻常百姓见之甚少,根本不会知道它的实际作用,都以为是寻常家犬,而一个药铺掌柜的一见面就知道这训犬的来意,更加说明他绝不是一个普通的药铺掌柜,多半对军旅或搜捕之事是深以为知的,这时候看他,已颇有些沉不住气,眼看训犬已到了后堂,只听到卫蹬和李五在后堂指挥训犬找东西的呼喝声,更是显露出焦急之色。 掌柜的突然开口道:“两位官爷,据小人所知,胡商药行售卖苦陀螺草并不犯禁,小人这是胡商药铺,售卖的是胡药,当然了,只是还没来得及更换簿册籍属。” “哦?掌柜的,你又承认你的铺子里有苦陀螺草了?可我从进门到现在并没有提到苦陀螺草啊?”我笑问道,“而且,即便是之前在南岭药铺里,我们也从来没提到过苦陀螺草这几个字,只是说了一种什么草药而已,看来你还真知道这种毒草,哈哈。” 掌柜的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说漏了嘴,顿时惊慌失措起来,这个时候,我已经不再急于盘问他了,闭上眼睛,只等后院的动静。 后院作坊里,那训犬在一堆食物的气味中已闻出不对劲的地方来,冲着那堆杂货狂叫,听到训犬的叫声,掌柜的更加慌张了。 紧接着,听到卫蹬在后院大声说着什么,看来已经有了眉目,我起身到后院去查看。到了后院正堂,看到杂货已被搬开,一名士兵和卫蹬、李五正站在那里看守,走近一看,一个两丈长一丈宽高约三尺的木制器具,像一个方形的大蒸笼一般埋在坑里,被李五牵着的的训犬发现,挖了出来,应该就是仁宝斋老先生所说的地笼了。 我命人将地笼抬上来,但地笼颇沉,四个人也没能搬得动它,里面像是装了什么东西,地笼上沿着笼盖四周被荆条穿插打结捆了一圈死扣,一名士兵抽出佩刀,依次将二十多个死扣砍开,三人合力方才掀开了地笼盖子,举着火把照着,这才看清,里面有一层竹篾,看样子下面还有几层,果然像是一个大号的蒸笼,不过又和普通的蒸笼不一样,笼盖和竹篾的工艺都非常繁复,竹条与竹条交叉线之间布满了无数个筷子粗的方孔,重叠有半寸之厚,而且方孔处有类似于竹膜的薄膜封着,呈半透明状,竹篾呈黑黝色,定是用什么比如油浸之类的特殊方法处理过了,竹篾之上放着几层淡绿色类似干燥荷叶的植物叶片,当是苦陀螺草无疑了。 不知这苦陀螺草保存在这样的容器里是否因怕见空气之故,于是,便让士兵将笼盖合上,李五同我到前厅去请仁宝斋老先生来看一下,商量处置之法。 夜色已渐深,门外的行人来往嘈杂声越来越少,月色透过门缝射了进来,众人都已有些劳累了。掌柜的在柱子上一直被绑到现在,也已是十分疲乏,见我过来,又忽然回光返照一般激起了精气神,急急说道:“小人铺子里确实有,只是不愿意卖给二位而已,这药草稀罕,二位却打算把它做成香囊,暴殄天物,小人不愿意卖,又犯了哪家的王法了?” 我没理他,吩咐李五道:“带老先生去后院作坊里瞧瞧,确认下是不是那物件儿,去吧。”李五遂带老先生往后院去了。 皇甫泰吐了口痰,问掌柜的道:“白日里你不是说铺子里没有这种药草,要替我寻购吗?弄了半天你店里就有啊,你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嘛,掌柜的,能打个折扣吗?”说罢,皇甫泰忽然冷不防打了掌柜的一个巴掌,看样子还要动手,卫蹬急忙上前拉住了他。 “这位官爷,你打小人不要紧,小人被你们无端绑了半日,刚才实在气急了,不是小人不卖,这种药我店里当然有,只是放在北市,我一时忘了,并不知道您说的是这种草,我从来没听说过它有驱虫的功效。”掌柜的脸上留着一个巴掌印,气急狡辩道。 “干!既然你不知道它有驱虫的功效,那请问掌柜的,你店里的这种草药,用处是什么?是给人吃的吗?当作哪味药用?治什么病的?在下倒要请教则个。”卫蹬追问道。 掌柜的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既然是治病的草药,您先喝一口尝尝如何?”我讥讽道:“我们只是查此药来源,卖给谁了,说出来就与你无干,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没事给自己找事,不然,就凭你隐瞒安南铺主的身份,所卖之药牵扯到重要案子,还有你这身衣裳,给你安个细作罪名当街砍了,也不会有人来问你,想清楚了,要说吗?” 说罢,卫蹬便让人解下他的绳索来,作势要拉出去处置。 掌柜的呼吸声渐重,胸口起伏得越来越快,眼见士兵要拖他出去,终于招架不住道:“军爷,小人说实话,店里确实有苦陀螺草,可那确实是上个铺主留下来的,小人看官府的条目上并未禁止这种胡商毒草,便一直没扔,寻思着卖个高价,只是小人也知道此草药毒性甚大,怕说出来牵扯小人坐牢,一直不敢承认呐,军爷明察。” 我命人将他放了下来,他虚脱了一般瘫在地上,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继续说道:“苦陀螺草小人平常将它一直藏在这里,有人买时,再随身带一些到药铺,直到上月末,才有个人来药铺买苦陀螺草。” 我问道:“那人多大年龄?” 掌柜的说道:“是个中年男人,约莫三四十岁的样子。” “上月具体哪天?”皇甫泰问。 “四月初二。”掌柜的道。 “你继续说。”我说道。 “那中年人一进门就问,你这铺子卖不卖苦陀螺草,我当时还挺奇怪,这种药草在中土绝迹很多年了,我也是接了这铺子以后才从之前的铺主那里头一次听说这东西,而且从来没人来我这里买过,那是第一次有人问我。”掌柜的说道。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小人当时也没直说铺子里有这东西,我问他买来何用?他说的和这位官爷说的一样,要买回去做香囊孝敬父亲,我说这价可高,他直接扔了锭一两的金子在桌上,小人见钱眼开,没有多问,就卖给他了。” “还有呢?”皇甫泰吐了口唾沫问道。 “真的没有了,小人就知道这么多,一五一十全给军爷说了,他买去作甚,小人不知啊,确实和小人无关。”掌柜的叫苦道。 “他什么打扮,长什么样?”我问道。 “个子不高,大约不到六尺,身材胖硕,小人看他不像草莽之人,这不,才卖给了他···”掌柜的哭丧着脸说道。 不等他说完,我故意插话诈他道:“他第二次买的草药和第一次一样多吗?” 这个问题迅速抛出来,掌柜的慌乱之中以为我掌握了什么,来不及多想,惊慌说道:“一样多,再没来过了,真的就只来了两次。”他刚说完,便意识到自己又说漏了嘴,欲言又止的样子,窘态毕露。 果真有两次!我不过是诈了他一下,没想到误打误撞,正中己怀,如果只是毒杀李姨娘一个人,根本不需要冒着风险买这么两次,凶手之所以非要用这种药草行凶,无非是因为此药草罕见,极不易被识别,自然以为不会被给官府查找到,进而追查到自己身上。如此说来,从这里流出去的苦陀螺草,不只毒杀了李姨娘一个人,除了她,还有一个受害者!我心中顿感不妙,隐约感到这药草毒杀的受害者越来越近地联系到了一个我最不愿意联系到的人,但又想这是大概唯一合理的也是不可避免的解释。 眼看说漏了嘴,掌柜的难以自圆其说,便招道:“第一次是三月末来的,前后只隔了几天,小人真的全说了。” “他两次来,你有没有发现他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不给他喘息和思考的时间,我紧接着又马上问道。 “不一样的地方?”掌柜的焦急地想了想,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的伙计说:“掌柜的,他两次穿的衣服不一样。” “这个伙计平常不在南边的药铺吗?”我问道。 “是,这个伙计平常在这里看库房,若有人买苦陀螺草,便是他将草药带去南城,支走其他伙计,卖完之后他再回来。”掌柜的说道。 说话间,掌柜的斜睨了伙计一眼,似乎是在怪他多嘴,又似乎是在怪他抢了自己的话头,然后说道:“对对,他两次穿的衣服不一样,第一次穿的是一件方领的道袍,第二次···” “掌柜的,您记错了,道袍是第二次来的时候穿的。”一旁的伙计又插嘴道。 我对着掌柜的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示意伙计道:“你来说。” 伙计说道:“那天的事儿我记得比较清楚,那天有卖散药的进来卖药材,收药材的时候因为价钱没谈好,有个伙计还和那个小贩吵了几句嘴,后来没过多久,那人就进来了,我记得当时他穿的是白色粗麻布长袍,后来过了几天又看见了他,这次他穿的是一件道袍。” “什么道袍?”我问道。 “寻常的交领短褐道袍,好像是···绿的,也可能是黑的,记不清了。”伙计继续说道,“还有第一次头上戴着一枝簪子,是金的,好像是并头莲瓣形状,印象特别深,第二次来···哦,戴着一顶网巾,因为没过几日,我记得比较清楚。”伙计明显是个愣头青,快言快语的,毫不遮掩。 掌柜的见状,拍了拍脑袋说:“嗨,我年纪大了,记不清了,好像确实是这样。” 卫蹬紧了紧衣领,插话问伙计:“干!你不是一直在这儿看着吗?这儿是点心铺子,旁人不会直接到你这点心铺子来买药,买药那人必定是到南边的南岭药铺买药,你怎么会在那里,是未卜先知提前在那里等着他吗?” 伙计慌道:“不是不是,那天我正好在南边的药铺合账,后来没过多久,那个人就进来了,过了一会儿,掌柜的便让我到这儿来取药给他,后来过了几天他又到南边药铺去了,掌柜的亲自到这儿来让我取药送给他。” “那人有多高?”我问伙计道。 “六尺,没错大人,可能不到六尺,打到我这儿,比我矮一头,我记得很清楚。”说着,伙计用手比划着。 但是伙计刚才句话却点醒了我,似乎让我嗅到了凶手的蛛丝马迹,我注意到,伙计说他第一次来的时候穿的是一件粗麻布长袍,离阳城里,有钟鸣鼎食富贵之家,也有破落朝晚食不上粥糜之户,权贵穿丝绸,百姓着布。如果来人是商人呢,商人按本朝律法不得穿绸,可也不至于穿粗麻布衣服;可如果是寻常百姓,虽穿棉麻,但不会日常穿这种白色的粗麻服,因此,穿这种衣服的,想来想去,除了家里有人故去办丧的,就只剩下了一种人。 我和皇甫泰、卫蹬六目相对,不约而同地说道:“凶肆。”大概也只剩下经营凶肆之人,会在日常穿这种衣服,往来丧家也方便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