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正时分,京城下起了大雨,按照律令,大雨坊、市不开,但今天,虽然大雨瓢泼,坊市各门却并未关闭。 领命到宁国公府的侍卫领班出了宫门,进入皇城,又经皇城东门,来到了漕渠,漕渠引自离河,经皇城东,一路沿着东城向北,渠道宽阔,可到达北城诸坊,有摆渡人靠此营生。 圣上身边的侍卫和墨垣卫职责不同,是两套完全不同的系统,墨垣卫虽是圣上心腹亲卫,但比之这些贴身侍卫,恐怕还要差上一截,这侍卫领班姓张,是正三品高官,但圣上的机密事宜往往会派他亲自去办,手下人多称他为首领,他手下的两百侍卫也都是武艺高强之辈,其中不乏掌握探听、易容、骑射、攀援、隐匿、用火、造器、通毒、医治、暗器、绘图、凫水、临摹、识器、胡语等诸般本事的人。 大雨倾盆,不只路上没有行人,渠水暴涨,摆渡人也纷纷归家,只有部分长年呆在船上的渡公在船舱里消磨时日,走渠路的话,比走陆路少三道坊门关卡,张首领从漕渠渡口上船,在船舱里坐定,吩咐渡公撑船。这些渠道渡公不乏擅水性者,虽现在城内渠道撑船载客谋生,但大多数曾是离河上的渡公,惯于风浪。 经承福坊至归义坊,本来船慢,好在渠道大涨,且是顺流,不多时便到了,行至坊南,渠道在此分叉,将归义坊一分为二,渡公正欲相问客人要往哪一边去,回头一看,船舱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人,那客人竟然消失了,舱里的座板上放着一枚银钱,是那人留下的船资,足有三倍,钱下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半个时辰后,到归义坊北陵门渡口等我。 宁国公府位于归义坊东,这坊本来同别坊无甚区别,隆武二年,朝廷将渠道在此坊一分为二,更改了此坊的水文格局,坊内水脉增多,但可用坊地减少,另沿渠道普种绿植,是以风景甚佳。当初圣上赐宁国公在此建宅,占地颇大,一般公侯赐地,不会超过九亩,圣上赐给宁国公的府邸占地足有十五亩之多,而宁国公又是低调谨慎之人,若兴建广厦显得太过张扬,于是便为自己建了一片农宅,府宅题匾曰:隐村,取“小隐隐于市”之意。 隐村的院落占地大小和其他公侯宅邸占地差不多大,所不同的是,圣上额外恩赐多出来的几亩地,围绕在隐村外围,全部种上了庄稼,有小麦、豆子、瓜菜等各类作物,都是由府中的下人亲自开垦耕种的,团团绕了府邸一周,作物成熟时,不仅可供府中自用,还按季节送入宫中请圣上品尝,府中曾告知周围百姓,可随用随取,连肥都是府中自出,不过这开放式的庄稼地,紧挨着坊间大路,沿大路修出了一条小渠环绕,小渠大概两寸余宽,一抬脚便能迈过去,沿渠边内里用枯竹搭起来一圈爬山虎以分明路径,小渠也作排水沟之用。 府院的大门,便在一片麦田和苦瓜秧子地中间,府宅院墙是黄泥麦秸垛墙,墙帽上铺了一层灰瓦,大门用的是普通木板钉成的门板,从外看,活脱脱是一处农家院落,只不过这农家院落也太大了点,进入院内,四处摆放着些磨盘、农具、石碾等物,院内诸屋从外看也是黄泥麦秸垛墙,据当初参与修建的工匠所说,这院墙着实是黄泥麦秸垛墙,可院内的房子就有些乾坤了,这些房子,有些看似是黄泥麦秸垛墙,实则只是外面一层,里面是砖砌结构,这还只是前两进院子的用料,再往里,黄泥墙面里用的是上好的岩石砌成的,每块岩石几乎等大,堆砌成型后,压根儿不像砖石还需用糯米灰浆粘缝,连刀片都插不进去,宁国公的寝屋用的则是三合土,牢固无比,且整个府宅从外看是一副农家院落样貌,屋内和别的王公贵戚比,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隐村还有一绝妙处,便是院落布局不似其它勋贵府邸,有些千篇一律,隐村连布局也仿照乡村样式,三屋成排,五屋成落,并不依循寻常规整布局,不熟悉府中情况的人,乍一进去,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很多屋子看上去都大差不差,完全不走寻常章法,看似无甚章法,但是如果在乡下生活过,便能有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 这天的大雨,把隐村外的庄稼都浇了个饱,雨线串成帘,周围除了刷刷的雨声,便听不到其它动静了,一个人影都没有,但凡有一个人影,也早被淋成了落汤鸡。 只有院墙东靠近漕渠的位置站着一个孤零零的人,虽然雨似瓢泼,这人浑身都湿透了,但却身姿挺拔,像一尊雕塑一样,他在院墙外的菜地边站了很久,一动不动的,周围的大雨把他遮掩起来,如果不是走近三步之内看,谁也瞧不见这里站着一个人。 只见他突然起步,跃起身来,脚尖在菜地里架着的竹竿上轻点了一下,一个翻身便消失在了墙头上,身法快得像这能模糊一切的雨一样,能让人产生幻觉。 府宅内,倾盆的大雨让一切都显得静悄悄的,府里的主人和下人们都躲在各自的房间里,院内不见一个人,这院里的房屋样式,张首领倒是非常熟悉,跟着圣上起兵前,他在乡下的家里也是这样的几间屋子,对于这些乡下屋子的主客布局他十分了解。 他潜到一扇窗旁去查看,却发现原本应是主人卧室的屋子里堆着柴火,原本的厢房则放满了酒瓮,一连进了两进院子,七八所房子都是类似无关紧要的库房和下人的房间,他这才回味过来,这哪里是什么农家院落,这是公爵府!自己当了这么多年侍卫领班,刚才竟然还有如此幼稚的想法,差一点就被迷惑,他也觉得自己颇为好笑。 外表再怎么营建,它始终还是个公爵府,哀民生之多艰的朝臣们,也始终变不成真正的生民,因此上,这位公爵再怎么不同寻常,也不会把自己的书房、卧房置于外围的院墙附近,这无论从自己的地位来讲还是出于安全的考虑,都不是合理的安排。 想到这儿,张首领心中大概有了计较,径直朝后院走去,转过一个廊门,他听到了一间屋子里发出的动静,于是贴到窗户旁往里看,是一男一女两个府中的下人正在屋内云雨,说着将来攒够了钱要离开这里的话。 张首领继续往里走,来到一处屋檐高大的房屋外,看起来和别处的屋子明显不同,他从后窗潜入查看,快走到卧房时,才听到里头传来说话声,他躲在屏风后,透过绢纱糊的镂空间隙,看到了床上也有两人,那女人大概有四十来岁,而男人是个年轻后生,两人也在趁雨销情,张首领突然想起了什么,这女人不就是宁国公的正妻吗?此前被圣上封为二品诰命,赐娴淑良德,自己在圣驾前见过两次,那后生看起来和刚才那男人一样装束,大概也是府中下人。 男人说道:“夫人,你平常身边那么多人跟着,你不怕府中人发现吗?发现了我的小命就没了。” “怕什么?!那些下人我都打发回房了,我是雨下大时才从后院走过来的,我那屋子前头是照壁,右边是墙,我从右墙小门过来的,谁也没看见,再说了,那老头子不中用了,这公府还不知道今后是个什么下场,快活一时是一时。”夫人笑着说道。 “心肝儿,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男人问道。 “你说什么我都愿意听,快说啊。”夫人道。 “我前日晚去茶房取茶,路过公子房间,听到了不该听的,公子好像和您的侄女有染。”男人说道。 “哈哈,脏唐臭汉,哪个朝代没有点风流韵事,儿女大了不由娘,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妇人说道。 张首领脸上露出鄙夷之色,手摸上刀柄,本欲发作,又松开了刀柄,一转身,离开屏风,又原路从后窗翻了出去,不多时,便在一处有照壁的院子里发现了照壁右侧墙上的小门,想来这就是刚才那女人说的地方。 他这次却没有从后窗翻进去,而是径直走到前门,一伸手推开了门,进到了屋里。 这屋里装饰极为简单,也是黄泥垛面墙,但细看之下,却并不简单,墙上挂着的几幅画,张首领走近一看,认出是出自吴道子和阎立本的手笔,因为半月前武乡侯刚向圣上献上了两幅画,碰巧也是这两人的手笔,碰巧是同样的两幅画,只不过送到圣上跟前的是赝品而已,那两幅画仿的水平极高,若不是今日见了这真迹,也着实看不出那是赝品,张首领细看之下,一旁桌上的墨砚,俱是古物,价值连城,笔是湖笔珍品,堪值百金。 张首领看着这些物件儿,忍不住笑了起来,将屋内陈设记录下来,然后开始翻找,圣上命其来找的同样是一封信,是从老宦身上搜出来的那封信里所提到的另外一封信,但信中的详细内容不知。 翻箱倒柜,找了半个时辰,一无所获,就差把书桌和床都劈开了,这下可无法回去复命,张首领用自己的一双如榫的双眼一点点扫着屋内的一切,想找出一点端倪,可来来回回还是没有头绪,就在这时,他发现了门口户枢底下一块石板好像与周围的不同,这屋内铺的都是上好的青石板,并且经人工打磨过,用处理过的白膏泥填缝,铺在地上万年牢,衔接得十分紧密。 刚才他从屋外进来,脚底湿漉漉的,进屋后踩出了一连串的脚印,踩在白膏泥缝上的脚印上也都沾着水,水渗下去,浸湿了膏泥,但因为这膏泥处理过,成型后极为牢固,所以纹丝不动,可户枢底下有一块青石板的缝隙旁边,却被湿漉漉的鞋底带出来一些膏泥。 打眼一看,若是在别处沾的,更不可能,自己轻功极佳,脚上断不会沾上这许多东西,况且院内石砌路面,就算有土,也是黄土,更重要的是,屋外大雨,到处都是水。 退一步讲,如果真是在别处沾的,那么,从门外屋檐下开始往里走时,门外地砖上也一定会沾落一些鞋底之物,可他走到门口看了看,门外的石板上除了鞋底的水印,都是干干净净的,只有进门后户枢底下有这些东西,而且这膏泥比较少见,他又蹲下去仔细看了看,确是这青石板缝之物当下断定,这块青石板绝对有蹊跷。 张首领拔出刀,插进石板缝隙,略一用力,便把石板撬开来,果然是中空的,里头放着一个锦盒,打开锦盒一看,里面有一封信,信封上却不是汉文,像是北方草原上的回鹘文字,或者是突厥文,张首领看不明白,便把信放回锦盒,套上防雨油纸,揣在怀里,打算拿回去由手下分辨解读,然后盖上石板,把地板上的水渍擦干净,顺着来时路出去了。 陵门渡口,位于归义坊北,距离宁国公府尚有一炷香的路程,侍卫站在渡口,不多时,一条小船摇了过来,船上是来时那个渡公,还穿着那件蓑衣,他一眼就认出了站在渡口边的张首领,赶紧把船靠了过来。 “客人,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渡公一边在前头撑船,一边回头问张首领道,张首领没有答话。 “客人,交代小人一声就得,您还费工夫专门留了个纸条。”渡公说这话时,张首领依旧没有答话,“碰巧赶上小人识得几个字,倘若碰上不识字的人,岂不是误了客人的行程。” 雨越来越大,风也越来越大,渠水漫涨,渠道的高度足有一丈逾半,宽足以轻松容下并排两船,此时渠水急促汹涌,几乎要涌出了渠沿,反倒是城中那条壮阔的离河此刻依然平静。 风雨催涌下,浪头此起彼伏,船身摇晃得厉害,渡公艰难地撑着船,一个不稳,张首领趔趄着朝后倒了下来,渡公惊喊了一声:“客人!”慌忙扔掉手中的船篙,跳进后舱扶住即将倒地的张首领,就在他的左手刚扶住张首领后背的同时,右手一个凌厉的手刀突然切到张首领的脖颈上,直接将他打晕在船板上。 随后,渡公摘下了戴着的斗笠,露出了一张脸,那是一张熟悉的脸,一张自从羊杂店消失后又重新出现的脸,严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