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只死了短短数日,因此女尸尸身外表并未腐烂,但严李氏浑身头发衣衫凌乱,肤色蜡黄,双手呈挣扎状,表情扭曲,似乎死前激烈反抗过,最为奇怪的一点是,严公子此前说她乃是自缢身亡,适才署丞也是一样的说辞,可脖子上绳子的勒痕却很浅,反倒是脸颊上有几个指印很是醒目,已由深紫色变成黑色,嘴角有血迹,血迹呈黑色。 我冲皇甫泰使了个眼色,皇甫泰左手伸出,一把将署丞揪过来按在棺板一侧,他身材看似瘦削,力气却极大,而且动作非常之快,抓住署丞的同时,右手抽刀砍落,顺着署丞的鬓角贴着皮肉削下一绺头发来,随后左手出力,按着他的脖子往棺材里探,署丞的脸被推得离严李氏只有一寸之距,害怕得手足乱扑。 “睁大你的狗眼,怎么死的?”皇甫泰问。 “毒···中毒···”署丞瞪大了双眼,本能地说出了这句话,皇甫泰回手一捞,将他拽到地上,署丞喘着粗气,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大人啊,个中内情小的确实不知,我们到严府接运李氏遗体时,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便让人把她的尸体放在了这间屋子里,第二天运来棺材到这里放她遗体时,才发现她变成了这副鬼样子,还以为是诈尸了,可头天运回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小人着实不知啊。”署丞哭喊道。 “哼!”我冷笑道,“瞧出来是什么毒了吗?不是你们下得?” “大人,小人实在瞧不出来,此事真的与小人无干啊。”署丞连连顿首道。 中毒而死的人,死状有百十种,中毒原因也各不相同,且在人死后随着尸体的变化,体内的毒素也会发生改变,如果不是专门从事验尸的仵作,旁人确是难以察觉出其中端倪。 正在此时,门外马蹄声至,一士兵进门向皇甫泰耳语,随后皇甫泰快步走到我身边低声禀报道:“侯爷,您让找的能验尸毒的人已经找到了,只是···” 在京城之中,能验尸毒的仵作也不在少数,三法司中刑部和大理寺都有此类人才,但两部门同属中书省辖制,内部势力一样错综复杂,圣上虽让我暂时督领节制三法司,我却不敢相信他们,连中书省前任丞相都死得这么蹊跷,谁又能保证中书省内坚如磐石呢,那些人既然能下毒,必然能想到事后验毒之人,说不定仵作早就被买通了,而中毒种类及中毒方式的界定都可能成为侦破案件的关键点,不可稍有差池。 当初听闻严邝被杖死时,我就颇感怪异,怀疑他会不会死于中毒,这也是灭口的惯用伎俩,想那严邝后虽任文职,却身负武艺,年岁也不甚大,如何因几下廷杖便丢了性命?! 我曾询问过那天行杖的武士,圣上当时正在气头上,打便是实打实的真打,谁也不敢不使力,可严邝毕竟是当朝丞相,万一胡乱一通打,伤了人命,日后圣上后悔起来,难保不是迁怒到他们头上,所以即便是真打,打的部位却也有讲究,并没有朝腰部用力。所以,几下廷杖虽重,但除了臀部和腿部的皮肉伤看着瘆人,其它并无大碍,行杖内监也曾说,他们往常也时常杖人,但都是揣摩着圣上口气,往死里杖和拉下去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打法和结果,圣上当时明明说的是拉下去杖,因此他们不敢下力,不伤筋骨,只是皮外伤,如何会丢了性命?!事发后,他们几人心惊胆战,生怕圣上迁怒到他们身上。 根据武士所说,联想到在严府时严公子的反常,直觉告诉我严邝死的十有八九有问题,更让我有了开馆查验的想法,于是便让皇甫泰于官府的仵作之外另寻他人,只是没想到先用在了严李氏身上。 皇甫泰还立在一旁,躬身等着我问他,然后再把后半句话说出来,朝廷里的人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将,大都有这个毛病,说话的时候说一半,等旁人问下去才会说另外一半儿,显得说话严谨,这毛病着实让人讨厌。 “只是什么?但说无妨。”我说道。 “找到的这名验毒人是京城医肆仁宝斋的老先生,这位老先生三十年前就是前朝有名的仵作,二十年前因在一件涉及前朝权贵的案子中被人构陷入狱,大皓元年,圣上大赦天下,方才出狱,在医肆隐姓埋名至今,不知这仵作的手艺落下了没有。” “多虑了,干他们这行的,一旦学成了本事,一辈子也生疏不了,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毒,就跟你们玩刀的一样,人呢?请来了吗?”我问道。 “这个,两日前被人请走了。”皇甫泰支支吾吾说道,说话突然遮掩起来。 “何人?立刻派人去请这位老先生,何人敢阻拦按违抗军令就地拿了。”我说道。 “侯爷,您现在‘违抗军令’这一招用得比末将还熟,不过,这人恐怕您拿不了,不太好惹。”皇甫泰笑道。 “我说你今天是怎么了?磨磨唧唧的。”我问道。 “是建安郡主派人扣的。”皇甫泰一脸坏笑道。 “什么?她怎么掺和进来的?”听他提起云其,我不禁想到两日前的事儿,这两天光顾着查案,离那天碰见云其好似又过了几个月似的,把她给忘得干干净净,我仔细回想那天分手时的情景,“那天是干什么来着?”我自言自语道,不知是昨晚没睡好还是怎地,一时间竟想不起来。 一旁士兵提醒:“侯爷,那不是您三位吃饭,完了郡主发脾气,后来小的把郡主送回府去了。”经他一提醒,算是想了起来。 不过哪有这么巧的事儿,我们马不停蹄刚要找这老先生,这丫头就提前一步把人接走了,她是怎么知道我们要找人验毒的?又怎么知道是找仁宝斋的人?刚才皇甫泰还分明说这老先生隐姓埋名多年,那么现在知道他的人指定不会太多,云其一个小丫头片子怎么知道?她找他用意何在? 正想着,瞥眼看到了刚才说话的士兵,他见我看了他一眼,眼神突然开始躲闪乱看,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一副尴尬的模样。 “皇甫泰,派去仁宝斋的是哪个弟兄?”我问道,心里却差不多已经猜到了是谁。 “侯爷,就是他啊。”皇甫泰指了指一旁惴惴不安的士兵。 “拉下去,二十军棍!长长记性,我交代的事儿谁敢再对外人说,把腿打折!”我说道。 “住手!”人未到,声先到,门外,云其晃着步子慢悠悠地走了进来,“谁是外人?说我呢?” “呵,妹子,兄长正要去找你呢,我说这个兵呢,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把营中的事乱给家人说,正收拾他呢。”我陪笑道,谁让现在我有求于她呢,而且看她的样子,多半儿是来找我麻烦的。 云其白了我一眼,说道:“嘴上没毛,看来怪我们多嘴了,告辞!”说罢转身就要走。 “站住!反了你了。”我拦住她喝道,然后瞬间,又转换出另一副面孔,“呵呵,你说话我爱听,哪儿有怪你之理?来,跟兄长说说,那个老先生在哪?找他有急事儿。” “盐水鸭好吃吗?”云其一问,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来,怎么又扯到盐水鸭上头了。 “好吃啊,怎么那天没吃好?告诉兄长那老先生在哪,让他们忙公事儿去,兄长带你去,现做,不行就换个吃法,现烤一只!”我说道。 “行,现在就去吧,也不用烤,现砌炉子来不及了。”这丫头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咱先把正事儿忙完了再吃行不,吃到明天都行。”我急道。 “敢情你的事儿就是正事儿,本姑娘吃饭就不是正事儿,那等你忙完正事儿了再来找我。”说罢,扭头又要走。 我赶忙拦住她,“行,行,现在去。”回头吩咐皇甫泰,“盯着。”转身右手往门外一伸,“您请···”便带着云其出去了。 只听见皇甫泰在背后对署丞说道:“去,弄点饭,让弟兄们干给你站岗呢。” “在这儿?”署丞一脸疑问,还没迷瞪过来。 “用不用先把银子给你付了?!” “大人说笑,小的这就去!”署丞慌忙离去,没走几步又拐回来说道,“大人,刚才你不是把人都清走了,这会儿厨子···” “那怎么,我请你去酒楼吃去?”皇甫泰吓唬署丞道。 “怎敢?怎敢?小人是说,这就去置办去。”说罢,署丞夺门而去。 我扶云其上马,然后又牵了一匹马准备上去。 云其喊道:“我让你上马了?过来牵马!”她是一点也不看场合,门内众人顿时齐刷刷地看过来,我顿时感觉耳后根像烫了开水一样发热。 碰上这么个丫头片子,血招没有,等办完了事儿再收拾她,现下只得牵了马在头前走着,她在马背上得意洋洋地骑着:“驾!快点,慢吞吞的抽你。”也不知是说我还是说马。 从归义坊走到南市,遛得我腿都麻了,可算是到了醉仙楼,我扶她下马,然后像个跟班一样跟在后头,进了门,找了个宽敞的地方坐下,小二犹犹豫豫地看向这边,一脸胆怯的模样,在磨蹭着要不要过来,可能是上次见识了她的脾气,怕她再发作起来把店给砸了。 云其看小二晃荡着不过来,嚷道:“过来呀!你怕什么?!”小二听这一声喝,慌忙小跑着过来伺候。 “还吃盐水鸭,就我一人。”云其摆弄着自己的发梢说道。 小二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得嘞,您稍坐,菜马上就上。” “不忙,我兄长疼我,今天要露一手,亲自给我做,你们都在旁边学着点,不准说话,不准帮手。” “什么玩意儿,我亲自做???”我问道。 “哥,你不是要找人吗?我教你个办法,要不就去做,要不拿棍子朝我身上招呼,二选一,选哪个我都不怪你,完了那人都给你。”说完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抄起门后一条门栓递到我手里,把袖子一撸伸到我面前,“这样吧,打胳膊也行,三选一。” 看着她的样子,着实让人无可奈何,我气呼呼地扔掉门栓,拽着小二问他后厨在哪。 所幸的是醉仙楼的鸭子已经提前腌渍好,在卤水中浸泡完又晾干了,我偷偷问了厨子做法,有样学样焖好鸭子,待鸭子晾干,切片,足足忙活了半个多时辰,才把切的四六不像的鸭子端到了她面前。 “愣着干嘛,弄两个蘸碟,陪我吃。”云其说道。 我陪笑道:“您吃着,我伺候着。” “那我可不客气喽。”云其故意弄出一副做作的神态气我道。 我在一旁伺候着,又是倒酒,又是夹菜,她吃得慢条斯理,从午时一刻,一直吃到未时,总算是吃完了。我正欲张口要人,一旁云其满意地瞧着我说道:“嗯,做得还行,陪本姑娘吃饭就好好吃,再有下一次,就让你重做,不放盐只放糖,当着我面全吃了,活活齁死你。” 她说得出做得到,想起那糖水鸭,我反胃地咽了口唾沫:“姑奶奶,这下您能告诉我那老先生你给藏哪了吧?” “哈哈哈哈哈,早就让人给你送去了,从前你不是教导妹妹说,让妹妹要识大体嘛,那妹妹听你的话,能跟你一般见识吗?估计这会儿人家等你半天了,不用谢我。”说罢起身,竟然用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脸,然后心满意足地笑着离开了。 我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可把我累得够呛,独自饮了几杯酒,歇息了片刻,却见隔壁房间忽然转出两个人来,也不敲门,推门而入,甚是无礼。我一肚子火气正要发作,却发现原来是宋国公的公子李甫,和我年纪相仿,已官至礼部右侍郎,颇为圣上赏识,圣上曾数次当我二人面夸奖过他,要我多学学人家的长处,而且,这位李大人不仅官运亨通,刚升任右侍郎,又刚刚大婚,娶了个美娇娘,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原本就喜欢到处显摆的人,这些日子更是得瑟的找不着北了,就连宋国公也时常在同僚面前拿自己的这个儿子赞不绝口,只见他携着娇妻走到我面前,拱手道:“侯爷,好巧啊。” 我站起身来,客气道:“是李兄啊。” 李甫笑道:“怎么?侯爷和佳人独酌啊,哎,我看刚才那是广陵王的爱女吧,听小弟一言,找老婆这事,说急也急不来,这···啧啧,一看就不合适,侯爷还是当心点,当心竹篮打水一场空,回头还是让你弟妹给你介绍几个,不着急。”李甫说罢,他的妻子推了他一把,作出一副嗔怪模样,却又捂着嘴嗤嗤笑了起来。 我忍住怒气,说道:“那就有劳李兄了。” 李甫哈哈一笑,大剌剌随意行了个礼,搂着娇妻说说笑笑下楼去了。 我摇了摇头,想想此事也颇为可笑,时至今日,我竟然还会因为他人的闲话动怒,也自己觉得自己好笑,实是不该,又自斟自饮了几杯酒,便离开了。 回到教坊司,仁宝斋的老先生果然已等在那里,只见他须发皆白,医貌清骨,头戴对角方巾,身着一身交领右衽粗布长衫,正在与皇甫泰说话,虽年纪不小了,但目露精光,十分清朗有神,想必为深谙医道之故。 见我回来,二人迎了上来寒暄一番,皇甫泰已将大致情形对老先生说了,当即便请他开始验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