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公的管家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苍老得多,据说是宁国公还未从龙时,这管家便跟着他一直到现在,按说是他的心腹之人,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出卖了他,人们平日里总是习惯把眼睛盯着外人,但如果留心便会发现,往往出卖一个人的或许就是他的身边人,往往出问题的也是在他身边最不该出问题的地方出的问题。 据管家交代,他跟随了主家一辈子,任劳任怨,之所以供告主家,完全是因为这些年对主家知之甚深,怕将来有一天东窗事发,被主家拖累受灭族之祸,累及妻儿子孙,不得已才以此方法自保,再加上他近来发觉宁国公想要杀人灭口。 他还交代了一条重要线索,在那次大议迁都朝会的前几日,严邝曾到府上和宁国公密谈至深夜,他送夜宵时曾听二人话语中说到“府中祥瑞、迁都不利”等话,正好印证了坊间传闻。 去岁,严邝修文坊府上水井中曾生出石笋,一传十,十传百,坊间传闻此乃天降祥瑞之象,听御史台人说,严邝曾当府上众人说之所以其府上出现祥瑞,实则因离阳帝王之都乃风水上佳之地,若长居于此,则家道运数亨通,如若迁都,把这风水上佳之地弃之不用,不只朝廷将受罹难之祸,严家只怕也会家道中落。 管家道:“这传闻并非是小人信口胡邹,宁国公府上和严府多有来往,小人曾听严府下人说过,严大人十分相信占卜风水之说,这是严大人在西市巫肆求来的卦数。” “巫肆的铺名叫什么?”我问道。 “这巫肆在京城里头非常少见,统共也不见得有两三家,叫什么小人确实不知道。”管家回道。 皇甫泰随即率人搜查西市巫肆,只有一家唤作冥蚀的巫肆,但店主早在半年以前就因造谣惑众的罪名被金吾卫抓走了,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据左右邻里讲,店主是个女人,准确来讲是个女巫,她在此地经营这家巫肆已经有二十余年了,京城南北的人都闻名来找她占卜,或是占卜家道运势,或是占卜出行凶吉,据说非常灵验,而且这家凶肆从不明着标价,女巫从不跟来人提钱,靠来人随心施舍财物,每日凶肆内可用门庭若市来形容也毫不为过,而且不论是谁,都要排队问卜,不管你是高官还是王侯,亦或是平头百姓,一视同仁。 我们询问了凶肆北侧的肉铺贩子,据他所说,严邝确实因旧宅祥瑞来此占卜过。 严邝大人热衷于诗文,爱好风雅,为人亲和,其子更是在翰林院供职,多有其父之风,在离阳城里颇有名气,再加上以前做过接待平民诉状的官吏,所以小半个京城的人都见过严邝其人。 肉贩子说,那天正好是中元节,严邝到冥蚀巫肆问卜吉凶,好几个等着占卜的人都听见了他和女巫之间的对话,大抵是询问府中祥瑞及迁都事宜的凶吉,女巫为其卜了一卦,卦象提示,迁都大凶,有碍祥瑞,而严邝也不惧旁人围观。 当朝丞相,竟然到巫肆之中求卦问卜,信什么祥瑞之说也就罢了,还把迁都此等朝廷机要大事拿来求问巫师测算,更与自家祥瑞运道联系在一起,假借漕运堵塞、侵占田亩之事在朝堂上儿戏国事,如果这是实情的话,这严邝着实该死。 但我实在无法相信,这是当朝丞相能干出来的事儿,更无法相信他会因什么虚妄的祥瑞卦卜之说敢于死谏,想来简直荒谬。 随后,皇甫泰带人到金吾卫查验这名女巫,可金吾卫却查无此人,说人抓进来没过月余便交了罚金被放走了,下落不知,翻找之下,竟然连当时的案底也没留下,皇甫泰懒得跟他们掰扯,便离开了那里。 于是,只好又到京兆府查验,京兆府回话府中大尹奉圣命到成都公干,涉及外邦人士没有大尹令不可擅查,一听是外邦人士,皇甫泰更要一查究竟,正与京兆府公人争执不下,少尹李准出来了。 “皇甫将军这是要闯空门吗?”李少尹上来便硬呛呛一句话怼了上去,似乎是在学之前皇甫泰的语气。 “闯你奶奶个腿儿,本将军来此公干,你们京兆府的人是不是都瞎了,胆敢阻挠本将军办案,知道羽林卫的营门朝哪开吗?”皇甫泰也不甘示弱,尤其面对一个职位比自己低还颇为跋扈之人。 卫蹬慌忙在旁打圆场:“将军,这是自己人自己人。”小声道,“他跟京兆府大尹不是一条道上的。” 又冲李少尹说道:“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嘛。” 李少尹问卫蹬道:“这不是卫大将军吗?怎么今天跑到我京兆府衙门来了,又想来比划几招?” 卫蹬再没眼色,也知道这是人家的地盘,一脸猥琐地赔笑道:“李兄说笑了,今天是得了侯爷的令来求见李兄,还请李兄不要嫌烦扰,施以援手。” “哦?哪个侯爷?”李少尹故意问道。 “好小子,给你脸了是吧?”皇甫泰登时又要发作。 “还有哪个侯爷,就是上次帮你忙,放了凶肆一众伙计的武阳侯爷。”卫蹬说道,“李兄,上次我等帮了李兄的忙,这次可轮到你老兄出手了,有来有往嘛,不然以后我羽林卫再办案,哪里做的不是了,影响了李兄前程,到时李兄可怪不得我等,侯爷你是知道,他可是说抓谁就抓谁,捅了篓子,恐怕你们的京兆府大尹也奈何不了他吧?!” 李准这才笑道:“哎,好说,二位来是有什么公干?刚才说。” “费这老半天劲儿才进入正题。”皇甫泰说道,“请李少尹帮忙核查下西市冥蚀巫肆的铺主,什么来头,咋着还成外邦人了?”皇甫泰说话的时候还怒气未消,依然是话里带刺,一冲一冲的。 一旁的小吏插嘴道:“这人我们是知道的,她涉的案子我印象还比较深,好像是大食人还是龟兹人?这倒不甚清楚了。” 李准斜了小吏一眼,小吏自知失言,作了一揖,慌张离开了。 李准带二人入内厅,着人奉茶,这李少尹也是性情中人,丝毫没有什么官架子,说查东西,便自己动手在堆成小山一样的簿册里翻找起来,卫蹬说要帮忙被他一口拒绝,说是涉及机密,只能由自己翻查,一直翻到快晌午才找到冥蚀巫肆的记录——巫肆,开设于前朝大元十六年,铺主安南人士,独居。 这短短的一行字,倒是令皇甫泰和卫蹬吃了一惊,二人几乎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呼声。 又是安南人!而且同南岭药铺一样,都是前朝时便已在京城开始营生的安南生意,如此看来,这些安南来的外邦人已经在中土经营了数十年之久了。 待二人回营详述前情后,我便暗暗盘算,明日一早去修文坊严府宅中一探究竟,看看那个石笋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这天夜里,城里刮起了大风,从来没有见过的大风,风声如刀,又像密集破空的羽箭,像是要把整座城连根拔起一般,我躺在卧椅上,看着屋顶,想象着它像纸片一样被风卷起的样子,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想起了几年前听说的一件事儿,听前朝时便生活在京城的也给老人说,前朝大元年间,离新朝建立还有三十多个春秋,突然京城内外暴发了鼠疫,几乎在一夜之间,家家户户挂起了白幡,好似又是一夜之间,京城的人就只剩下了不到半数,这瘟疫噬人的速度快得至今还令他心有余悸,鼠疫流行了几十年,屡治不绝,但到了新朝建立后,鼠疫却像人间蒸发了一般,似乎在一夜之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就像那种用苦陀螺草做成的曾经风靡一时的香囊一样。 第二天晨起后,便听到外面乱糟糟的声音,出门看时,路边的槐树、柳树都被昨晚的大风吹毁殆尽,有的被连根拔起,横倒在路面上,有的被吹歪到了临街的房屋上,屋顶被砸出了一个大洞,一路走过去,竟然没有一棵还活着的树。 这天的朝会上,右丞相元离上奏,昨夜有大风拔树之异象,请求圣上恩准,在安喜门外建放生池,为苍生祈福,另上奏商人之请,准许京城富户出资,在南市以北离河上再修建一座石桥,便利南北行人、货物流通。 我和皇甫泰、卫蹬二人来到修文坊,既然老天爷发了怒,那我们也正好趁趁这祥瑞,看这祥瑞能否平息上天之怒。 严府的这处宅院位于修文坊一隐蔽处所,院落不大,这修文坊本就是京城种种异象传说多发之地,或是翻新寺庙发现了古塚,或是坊中谁家残存的祖坟上夜晚火光冲天,祖宗显灵,严府则是井中冒出了石笋。 我带着二人来到严府外,只见门口的坐兽已经倒了一座,条石缝中长出了小腿高的野草,门钉也掉落了几颗,下槛出现了一个缺口,有一只老鼠正从那处缺口中钻了进去,大概是因为这处宅院平常无人居住之故,门上上着锁,锁头有些旧了,好似许久未打开的样子。 “去找严府人来开?”卫蹬说道。 皇甫泰吐了口痰,说道:“你扯犊子呢,再跑去淳化坊?找那帮孙子来开?” “严家出事以后,这处宅子已经被京兆府看管起来了,不能随便进入。”我说道,来之前早已派人打听清楚了,不过周围却没有见到一个京兆府的公人,想必是时日久了惰怠了,也可能这宅院里没有什么值得下功夫看管的东西,恐怕那些公人们也不相信什么祥瑞之说。 “难不成再去找那个李少尹,那家伙话稠得很。”皇甫泰道。 二人还在讨论,只见旁边一身影掠起,二人抬头一看,我已经翻上了墙头。 “好身手!侯爷。”卫蹬夸赞道,这种夸赞多少让人听上去有点过于明显的作假味道。 “废什么话,上来!别被人看见了。”我说道。 大白天的,应该说是大早上的,我三人便翻入了这处宅院,找不多时,便在后院找到了这口井,皇甫泰伸头往里一看:“哪儿呢,哪儿有啥祥瑞?” “让我看看。”卫蹬凑上前去,看了半天,才发现井底水面上露出的一截石柱状物体,大概就是所说的祥瑞了。 “这不就是石头旮瘩吗?善哉!”皇甫泰说道,说完便转过身去了。 我和卫蹬二人正趴在井口端详这石头块儿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忽然,一只竹竿儿伸了进来,我刚要起身去拦,却见这竹竿儿在祥瑞上戳了一戳,这祥瑞便断掉了一大截,掉水底去了。 回头一看,皇甫泰手拿竹竿儿,一脸手足无措的模样,“假的,绝对是假的,真石笋绝不会这么脆,一捅就碎,狗屁祥瑞。”看着眼前这景象,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大爷的,你一个北方人见过石笋?能分得出真假吗?”我说道。 “撤吧?”卫蹬说道。 “从后墙翻出去,赶紧的。”我说道。 我三人又匆忙从后院翻墙头跑了出去,绕过了两条街,径直便往军营方向而去,路过尚善坊时,听到云其喊我的声音,四处寻摸了几眼,发现她正在玉真胭脂铺门口招呼我。 “三个大男人翻墙头,好看不?”云其一边在手背上试着胭脂一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