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我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第一次怀疑自己的智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果然还是太自信了, 认识到这个现实后,我开始消极对待苏沐的捉弄与挑衅,能躲着她就躲着她,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万一还是不小心中招,我就发挥打碎牙齿和血吞的无下限忍耐精神,丁点反应都不给她。 就像你捉到一只小宠物,无论你如何玩她,它却只是僵直了身子装死。时间久了,你的兴趣也就消磨尽。苏沐现在正是如此,因为我的消极抵抗,她捉弄我的兴趣逐渐下降。偶尔太过无聊,就隔着珠帘望着我的方向略略发呆。 我躺倒挺尸,完全把她当作空气。 钟声响起,悠长洪亮。我和她同时翻身下床,携了随身武器急忙赶向练武场。虽然近日越来越消沉,但上阳谷规定的课业不能荒废,不然将遭受师父文化上的荼毒。 师父曾融名诗佳词汇成一首大杂烩新诗——《自挂东南枝》,上阳谷弟子若有旷课,便会被罚背此诗两个时辰。我深深怀疑,九师姐沫雪颠三倒四的成语水平,便是得益于师父的潜移默化。思及沫雪脱线的水准,我默默扶额,此生都不愿再旷课。 众人于练武场上分作两排站好,师父趿拉着拖鞋慢悠悠转出来,一只手掩口呵欠不断,随意地扫上众人一眼,挥挥手道:“老规矩,大家开始练习吧。”说完寻了个避风处,径自靠着椅背阖眼养神。 上阳谷一众弟子有序散开,各自抽出武器认真练习。而几位师兄师姐则选择相互切磋,点到为止。五师姐对二师兄,九师姐对七师兄,按理说四师兄应该对六师兄,可惜六师兄虽然专攻医术,武功却丝毫没落下,除了出谷已久的大师兄外,没人愿意单挑他。所以四师兄无奈之下对着木桩狂砍。 我有气无力地比划剑法,选了个师父看不到的地方暗暗偷懒。情绪消沉,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一剑一剑划过,连个风声都没带出来。长剑举起,晨光熹微,光芒点点映照在剑身,碧剑如水,耀人眼目。我一时有些呆愣。 “莳萝,怎么了?” 温润沉雅的嗓音传入耳中,我抬眼去看,只见六师兄正向我走来,他手提一把碧青竹笛,衣袂飘飘俊美若仙,周围晨光几乎有瞬间失色。 我收剑而立,没有答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这几日看你好没精神,出什么事了?”六师兄笑容温柔,目光关切。 我揉了揉鼻子,眼中酸涩心下委屈,好半晌才低声道:“苏沐她……” “小师姐这是秋乏,平时多养养神就好了。”温软甜糯的声色不急不缓地响起,苏沐不知何时也收了剑行来。 我只觉浑身愈加无力,不想再生事端,点点头:“应该是吧,六师兄不用担心。” “六师兄,苏沐所练剑法有处想不通透,你能指点我一下吗?”苏沐这时扬起尖尖的瓜子脸,轻眨睫毛,笑容甜美,目光忐忑而期待。 六师兄迟疑地轻颔首:“没问题。”尔后又转向我道,“莳萝若乏了就多多休息,师父那我替你周旋着。” 我眼珠转向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六师兄,这边来。”苏沐向前扯着他的衣袖,仰脸看他半撒娇半恳求道。 我看着两人行去的背影,一直被压制的怒气冲破牢笼,丝丝蔓延向全身每处毛孔。上阳谷中,从来只有我能扯着他的衣袖这么亲近,从来只有我能用那种语气对他撒娇。我已经退让到这个地步,苏沐难道连六师兄都要抢走吗?袖中双拳不觉握紧,苏沐,你不要欺人太甚。 六师兄今日着一袭白衣,绣着雅致的青玉色回旋罗纹滚边,长身玉立。苏沐身着一袭白色繁花抹胸,外披一件天青色纱衣,三千青丝用发带束起,薄施粉黛。两人一路行过,吸引了不少上阳谷弟子惊艳的眼光,这简直就是一道可移动的绝色风景。 我紧抿了唇,越看越碍眼,索性扭过头将怒气全发作在练剑上,剑风嗖嗖,一时倒生出极少有的气势。 余光不经间瞥过两人习剑的一幕,我心头一滞,剑术瞬间不成章法。只见苏沐几乎将半边身子都靠在六师兄身上,六师兄虚执了她的手腕,一丝不苟地指点。苏沐轻轻点头退开两步与他面对面站了,尔后长剑轻挥青光四射,六师兄单手持笛格挡,两人一时步法交错,身影缭乱。 我屏息而立紧握长剑,几乎将剑柄陷入掌心。心头火气乱窜,却不知如何发泄,身上一阵寒一阵疼。 这时听得有极细的破空声自背后疾驰而来,我心觉不妙,急忙反手用剑格挡。甫一相触,只觉虎口发麻,长剑脱手震飞出去,方向正是苏沐与六师兄两人所在场地。 我大脑停了运转,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怔怔地看着千钧一发之际,六师兄将苏沐扑倒就地轻翻避过危险,与此同时,右手玉笛激射而出将剑撞出,齐齐插入场地木桩之上。 “怎么回事?”师父被响动惊醒,背着手走进场中沉声问道。 “好、好像是剑飞了。”有弟子瞧了瞧仍在震颤不已的长剑,心有余悸地答。 “谁的剑?”师父顺着那人的目光,也同样看到了那柄剑。 大家面面相觑,相互打量许久,最后目光汇聚在我身上。场地内一时鸦雀无声。 “谁的剑?”师父声音拔高,微怒道。 我这时才从怔愣中回过神,转眼寻找震飞我掌中剑之物,却是一无所获。心下大致明白又被陷害,然而心情竟然格外平静,不悲也不怒。我抿了抿嘴,平静地走向前,俯身道:“回禀师父,弟子的剑。” 师父皱眉看我:“怎么回事?” 我据实答:“弟子练剑时一不小心剑被震飞了。” 师父眉头皱得更紧:“一个人练剑,剑也能飞?” 我:“当时好像是背后有东西袭来,弟子反手用剑格挡。” 师父:“什么东西?” 我:“没看清。” 场内有瞬间的沉默。 “师父,小师姐不是故意的,我相信她。”苏沐挣扎着站起身,水眸雾气腾腾急切道。 这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 “哎呀,有血,小师妹受伤了。” “小师妹伤到哪里了,重不重?” 天青色纱衣已染成暗红,血还在不断渗出,沿着她的手臂点点滴落于地,红与白映衬,格外刺眼。 众人再看向我时,目光里的愤怒不加掩饰。 师父脸色沉沉,犹如乌云遮蔽的天幕,冷声道:“莳萝,你太过分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作为师姐,不但不知爱护苏沐,还蓄意伤她,真是让我失望透顶。” 我突然很想笑,还好抑住了这冲动,竭力冷静道:“不是我。” 师父面色稍缓:“有何证明?” 我:“没有。” 师父大怒:“莳萝蓄意伤害同门,关禁闭三个月,反省好了再出来。” 积聚了多日的怒火在这一刻爆发,我气急指着苏沐高声道:“不是我,是苏沐她陷害我,你们都被她善良柔弱的表面迷惑……” “够了!”六师兄从人群中行出,打断我的话,眉眼间涌上怒气冷冷道,“苏沐刚才在与我练剑,根本没有机会出手。莳萝,你不是小孩子,能不能懂事些?” 眼前染上濛濛水汽,我极力抑制才没让泪水渗出。怔怔地瞧着六师兄,心中难过得厉害。十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对我生气,第一次用严厉的语气对我讲话。连他都不肯相信我,多年的朝夕相处比不过苏沐几日的温柔攻势。突然觉得可笑,我也不在勉强自己,就这样笑出声,笑得眼泪都流出来。我笑着说,“好,很好。苏沐,你赢了。” 苏沐睫毛忽闪,睁大眼睛望着我,委屈兮兮道:“小师姐,你怎么了?不要吓苏沐。” 我冷笑一声不再看她,转向师父单膝跪地道:“弟子莳萝知罪,师父责罚得极是。”语毕,欲起身跟随执法队弟子离开。 六师兄冷着脸挡在我面前,向师父道:“弟子窃以为禁闭惩罚不足以让莳萝清醒,弟子建议……” 拔剑出鞘,一剑狠狠削过,鲜血溅在我和他的衣衫之上。我回剑入鞘,偏头视着六师兄,轻笑道:“不知这样,师兄可满意?”我伤了苏沐,禁闭惩罚太过轻微,以血抵血理所应当。六师兄果然是考虑周到,心思缜密。 六师兄的表情略显僵硬。 我伸手推开他:“这位师兄请让让,别挡了我反省的路。” 两名执法弟子越众而出,冲我点点头,我报以微笑跟随他们离开。抬头看向缓缓升起的朝阳,阳光璀璨,红霞满天,天空辽阔朗远,万里无云。真是一派好景致。 是夜,我用迷香放倒了禁闭之所的看守,搜刮去两人身上所有的财物,自马厩中牵了匹好马迤逦出了上阳谷。 我这个人颇能识时务,心知自己不是苏沐的对手,再说我只想平平静静地过日子,不想与她勾心斗角。既然如此,那就出谷吧。惹不起,我至少还躲得起。至于谷外的江湖是血腥暴力,还是脑残脱线,都已无所谓。 上阳谷十年修习,我保命的本事还是有的,所以并不畏惧。 夜色浓郁,凉风正好,我驭马疾驶。 江湖,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