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菜终于热好,为了避免上次那般意外情况发生,我早已穿好衣服于桌旁正襟危坐,苏沐迅速地看了我一眼,迟疑片刻,和我隔开一个位子坐下。 两人都没有说话。奔波一天,我腹中饥馁,再加上苏沐的手艺的确没得说,于是埋头狂吃。只是,卧槽,饭菜越吃越多是怎样? 眼角余光瞥过,只见苏沐一边怔怔看我,一边帮我夹着菜蔬,自己面前的饭菜完全没动过。 我稍稍抬头,夹筷菜蔬放入他碗中,轻声道:“苏沐,你也吃点。” 苏沐这才回神,面飞淡淡红晕,垂眸低声道:“嗯嗯,阿萝多吃点。”边说边再次给我夹菜。 好容易用完一餐饭,这时窗外夜色浓重如墨,四周静寂,了无人声。我暗暗推测,恐怕时间不早,大家都入睡了吧。 苏沐往楼下招呼一声,有店小二进来收拾了桌子。 我在窗边走动片刻,略略消食。吃饱了容易犯困,再加上时间也晚,于是没转悠多久,只觉眼中饧涩,神思倦怠。我晕乎乎地走向床榻,准备好好睡上一觉。只是…… 我偏头看向苏沐,催促道:“我睡了,苏沐你也早点睡,明天还要赶路。” 苏沐应了两声,却是丝毫不动地方。 我不解:“你还有事?” 苏沐摇摇头,紧接着又点点头,尔后又摇摇头。 我揉揉眼睛瞅他:“你到底有没有事?没有的话早点去睡吧。” 苏沐面上红晕更甚,眼角余光瞟我一眼,有点局促道:“阿萝,我只订了一间房。” 困得厉害,脑子转动缓慢,我点头:“哦哦。”好一会儿,才接出下一句,“六师兄不是给了不少路费吗?你再去 苏沐唇角翕动,半天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脑子终于转动一圈,我瞬间神志清明,睁大眼睛道:“只订了一间房?你想做什么?”卧槽,你想对本姑娘做什么。之前那次纯属意外还不好,苏少主你不会当真了吧。 苏沐见我如此,忙解释道:“阿萝,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不放心你一个人,我在桌旁坐会就好,你快睡吧。” 深呼吸一口气,心中还是平静不下来,面对如此情状,我无比纠结。苏沐说不放心,我能理解,因为总觉得这次突然离开有点诡异,说不准我们还真的是私奔,身后正有乌压压一群人追来。 不过他昨晚一夜没睡,还淋了许久的雨,今日一整天都在赶车,若今晚不能好好休息,明天还有不少路要走,他身子怎么熬得住? 我愈加纠结,但我也很累很困呀,总不能让我桌旁坐一夜,把床铺让给他睡吧,怎么说我也是一位柔弱娇女不是?再说,就算我让他也不一定接受。 当然,还有两全其美的第三种办法。只是……卧槽,那样我不仅没了节操,估计连贞操也保不住。嘤嘤嘤,该如何是好? 苏沐望了我一眼,轻声笑道:“阿萝,快去睡吧,这点小事我能扛得住。” 我蹙起眉头,非常质疑:“这点小事?” 苏沐浑不在意地摆手笑道:“真的是小事一桩。想当初我学太极九剑,父亲规定我一个月内习得,结果我没完成,父亲以为我不用心,于是着我连凌空三式一起练习,练不好不准休息。那次有十多天都没怎么合眼,不也照样挺过来了。” 表情僵在脸上,我稍稍偏开视线,压下眼底湿意,佯作平静地调笑道:“哦哦,你武功这么好,我还以为少侠你是天赋异禀骨骼奇佳呢。” 苏沐笑了笑:“天赋是一方面,不过具体还是要靠努力。”他俯身亲了亲我的额头,眼中全是温柔之意,“阿萝,快睡吧。” 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我暗暗握拳做出一个决定。脱了鞋子,和衣躺上床,我偷偷瞧苏沐,见他退至桌前,缓缓坐下,以手支额,额发微微散落,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指掩映其间,阳光般耀眼的气质收敛,显得安静而深沉,甚至还带点楚江的忧郁。 视线相遇,苏沐眼底光芒亮起,刚才的深沉与忧郁一瞬不见,柔柔笑道:“阿萝,怎么还不睡?” 我扭了扭身子,半撒娇半抱怨道:“苏沐,店老板真黑,褥子好薄,床板硌得慌,棉被一点都不暖和,有点冷。” 闻言,苏沐沉默片晌,接着推门出去,招呼店小二上来:“小二,让老板娘送床被褥过来。” 我:“……”你这孤独一生的节奏。 不多时,老板娘相当殷勤地送来一床松软厚实的被褥,正要铺床叠被之时,我再忍不住,把被褥往她怀中一塞,推搡道:“不用了,出去出去。” 苏沐关好房门,望向我,表情困惑:“阿萝,你……” 我一把打断他的话,翻身向里侧卧,蒙上被子薄恼道:“好了好了,睡觉,没事别扰我。” 窸窣脚步声行近,熟悉的微凉气息迫过来,苏沐帮我掖好被角,又往下拉了拉被子,轻声道:“别蒙头睡,对身体不好。” 我重新拉上去,不耐道:“我爱怎么睡就怎么睡,你管我啊。” 苏沐俯身揽了我的肩头,低柔哄道:“阿萝,怎么不高兴了?” 再忍不住怒气,我掀开被子猛地坐起,羞且恼道:“苏沐,你敢说你不懂?!” 苏沐偏开目光,面上红晕欲滴:“阿萝,我、我……”好半天,才“我”出下文,“我不想委屈你,我能等到新婚之夜。” 我默默扶额,伸出两指推开他的脸:“好吧少主,看来你真的不懂。”接着,我瞬间暴跳,“我只是纯粹想让你过来休息,你他喵的想哪去了!” 苏沐:“……” 良久,身侧的床铺渐渐陷下去,苏苏然然的轻响。 苏沐迟疑片刻,拥我入怀,下巴轻蹭我的头发:“阿萝,是我不好,别生气。”顿了顿,他的声音更低更柔,“你知道的,我是男人,又打心底里喜欢你,有时,呃,不容易控制自己。” 我埋头在他胸膛处,闷闷道:“那就赶快睡,睡着不就行了。” 苏沐轻轻浅浅地吻着我的额头,侧脸,唇角,呼吸蓦地粗重火热,哑声道:“睡不着怎么办?” 我自动过滤他语气中的异样情绪,按住他渐渐不老实的手:“那我们说说话吧,苏沐,跟我讲讲你的过去当作睡前故事。”心下有点感伤,我吸着鼻子轻叹道,“自从入上阳谷后,再没人给我讲过睡前故事。” 苏沐于我唇上啄了一下,拥紧了我,缓声道:“我的过去?阿萝,换个话题可以吗?这个没什么好讲。” 我抱着他的胳臂不依:“不可以,我想对你多了解点嘛。” 苏沐沉默须臾,叹道:“我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在他胸膛上蹭了两下,我满足地咂咂嘴。苏沐身子看起来略显单薄,但靠上去却是宽厚温暖,很舒服的感觉。我提醒道:“说说剑圣大人吧,我对他比较感兴趣。”自从爹娘离开后,我总会不自觉羡慕别人的爹娘,羡慕有爹娘的孩子。 有次跟六师兄出谷医病,看到和和美美的一家三口,爹爹和娘亲在两边,牵着一位年纪与我相仿的女孩,三人边走边说话,一路的欢声笑语。 后来女孩累了,说脚疼,那父亲就把她抱起来驮在肩上,作骏马奔跑状。女孩格格的笑声洒落满地。 我望着那女孩儿,心中羡慕的不行,不觉一路跟他们走下去。他们终于到了家,我躲在门外又看了好一会才转身回去。 没料到走得太远,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天黑下来,心中害怕,不敢停留,就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脚疼得不行,这才坐在路边难过得哭了。 不知过了多久,六师兄终于找过来。我冲上去扑到他怀中,大哭起来。他当时并没有抱住我安慰,而是轻轻把我推开,屈身蹲下与我平视,郑重道:“莳萝,来,笑一下。” 我难过得不行,笑不出来。 六师兄摸摸我的脑袋,轻叹道:“莳萝,人这一生总会遇到许多不如意之事,这时,你是哭着埋怨生活的坎坷自怨自艾,还是笑着接受生活的锤炼逐渐成长,不过是一个态度问题。万事万物皆有两面性,只看你如何对待。” 他一点点帮我拭去泪水,笑了笑道:“别人有父母疼爱,可是你有师兄,有师父师娘,师兄很厉害,师父师娘更厉害,说不定别人也在羡慕你呢,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我有点懂但又不太懂他的话,于是止住泪问他:“真的是这样吗?” 六师兄点点头:“当然,我们的莳萝不比任何人差。来,莳萝,笑一下。” 我咧开嘴,露出大大的笑容。 六师兄点上我的鼻头,戏道:“真丑。” 那晚,六师兄背着我回了上阳谷,途中,我疲累得很,在他背上沉沉睡去。 后来我才知道,六师兄为了寻我方圆十几里全找遍,甚至独身闯了野兽出没的黑松林。回到上阳谷,师父刚把我从六师兄背上抱下来,六师兄只说了句“我把莳萝找回来了”,紧接着因过度的奔波劳累和极度的担心一下昏了过去。 自那以后,再遇到不如意事情之时,我总会记起六师兄,记得他对我说,来,莳萝,笑一下。 于是,我咧开嘴,笑得好丑好傻。 六师兄…… 苏沐手指穿过我的头发,落在发根处不轻不重地按摩,俯身吻上我的眉眼:“阿萝,想什么呢?笑得一脸傻兮兮。” 我摇摇头,在他衣襟上蹭掉眼角湿意,轻声笑道:“没什么,一些往事而已。苏沐,你快说嘛,我还等着呢。” 苏沐手上动作停了一瞬,久久不言。 我不禁抬眼去看,只见苏沐眼中光芒暗淡闪烁,面上神色变幻不定。 良久,他长叹一口气,启唇低缓道:“其实我对我父亲并不了解,甚至不清楚我在他心中是什么样的存在。有时觉得他挺喜欢我挺护着我的,有时觉得他很讨厌我甚至不愿多看我一眼,有时觉得他好像很恨我或许恨不得杀了我,有时觉得对于他而言,我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与众多剑冢死士没什么分别。” 我轻轻皱眉,嘟起嘴道:“好复杂。” 苏沐似乎笑了一下,拿开手指,轻轻抚上我的头发,又道:“其他的我不清楚,但有一点却是毋庸置疑,就是我父亲喜欢铸剑,差不多到了痴迷的程度。剑冢诸人手中的剑都出自他之手。童年时,我对他的记忆只有两种,一种是正在剑室中铸剑的他,一种是持新出炉之剑观摩试用的他。” 困意渐渐袭来,我搂上他的腰,侧脸贴在他心脏处,倾听着强劲而又规律的跳动,眼皮一点点阖上。苏沐的声音传入耳中,隐隐约约。 他说:“有次听长老们说起,父亲之前虽然喜欢铸剑,但并不是这般疯魔模样,性子有点冷但遇事沉着,不知是何原因,后来渐渐变得脾气暴躁人人又敬又怕。我琢磨着可能和我母亲有点关系吧。” 他说:“父亲从未提起过我的母亲,有时剑冢众人不经意间说起,大家则立刻面色如土,闭口绝不再谈。有次,我不小心闯入那剑室,见挂满剑的墙壁中央裱着一副女子画像,上面有指腹摩挲出的明显痕迹。想来父亲亦是爱母亲的吧,所以自母亲离世后,他再未提过……” 黑暗侵袭,神志缓缓消弭,最终完全沉入了无痕迹。我做了个梦,和之前不一样的梦,从未做过的梦,梦中的人很陌生,细看来又有点熟悉。 梦中有人雪白长袍蹁跹轻舞,墨发三千迎风飞扬,手中长剑寒光凛冽。所到之处,遍地火种退缩恹恹而灭。所到之处,大雪纷飞冰冻三尺。所到之处,纯白无暇覆盖所有血腥。 漫天飞雪中,那人缓步而来,停在我面前,启唇轻语:“惜儿,我来带你回去。” 迟疑片刻,将手放入他掌心,看他牵了我的手拥我入怀,我最终讷讷地叫出那个名字:“苏沐?” 一阵清风拂过,所有场景一瞬消散,脑中嗡嗡作响,眼皮沉重如压巨石,怎么努力都醒不过来,像被梦魇住一般。 苏沐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隐隐约约,时远时近,我听到他说,“阿萝,我曾经以为我这一生没有指望了。阿萝,你知道吗,能遇上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能爱上你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幸福的事情。” 他说:“阿萝,你是我的救赎。” 俯身吻上我的额头、眉眼、脸颊、唇畔,润湿微凉的气息,轻轻浅浅,温柔而怜惜。 他双臂收紧,凑近我耳畔,轻声低喃:“阿萝,睡吧,我会用生命守护你,没有人能伤害你,我决不允许。” 许久没有声响。我慢慢从梦魇中清醒过来,仰脸去看苏沐,见他双目轻阖已然睡去,面容沉静而美好,长而密的睫毛若蝶翼覆下,修眉直鼻薄唇,容貌俊美风华无双。 双臂被锢在他怀中,我无法伸手触摸,只能用目光描摹着他的容颜,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似乎怎么都看不够。 眼底有湿意涌上来,我偏头吻了吻他心脏之处,轻声道:“苏沐,能遇到你,能爱上你也是我、最幸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