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9章 生活
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亲人间的相处大概就是如此,因而有各种段子,什么刚放假回家帝王待遇,没呆两天人憎狗嫌,把握相处的度很重要,相互理解相互忍让。 毕竟父母兄弟姐妹儿女,都不是主动选择,别说三观品德性格,就连生活习惯都未必能保持一致,许多事情跟月经话题似的,时不时来一次,也是可以理解,就像天冷必劝你穿秋裤一样。 但今日之事,主责毫无疑问是老两口,在罗学云屡次申明态度之后,还要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多少有点“怙恶不逡”,“恃宠而骄”。 的确,天时(过年)、地利(罗学云自己家)、人和(全家俱在)齐备,再加上时间过去很久(罗学云都是虚三十的人),大家做了长辈,渐少锋锐之气,有极大的成功可能,但罗学风胃口太大。 倘若他肯听从老爹的引导,答应加入青云农业,罗学云是不会强硬拒绝的,甚至坡上的亲戚在公司对他稍加宽容优厚,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罗学云很明白,只要自己不搬到天涯海角,不跟陈清和青云断绝往来,因这血缘产生的联系就会像因果线一样紧紧缠绕他。 他能搬走吗?能,却不愿,他此生的亲友圈子全都集中在这,一走,不亚于从头再来。 何况,他凭什么要躲,要跑,为这些人情往来的麻烦,舍弃经营近十年的老窝?他早就习惯背倚大山的生活,随时可以窜进深山无人的角落,痛快施展神能,可以莳花弄草,御鸟逗狗,钓鱼摸虾。 只是罗学风太贪,到这种时候还想白得,似乎觉得给幺弟一个超市,就得照价也给他一个一样,幺弟吃优选,他就吃青云。 “唉。”幺妹长叹一声,苦笑道:“以前吃不饱饭,想着有肉吃,有新衣服穿,就是天大的幸福,现在都有了,反而烦心事更多,要是日子没变这样,大家还在一起种田,会不会就没有这些争端。” “一起穷是什么道理?”罗学云哂笑道:“别想着共患难,没变这样的生活只会更差,不会更好,难道你忘了,刚分地那年,老爹老娘的劳动力,家里的农具,都成儿子们争夺的东西,更糟糕的是,嫁一女才能娶一媳可能就是老爹安排他三个儿子终身大事的唯一手段。 且不说那时候能不能说到好儿媳,单是树果这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惫殆性子,他捅的窟窿老爹老娘兜得住么?还有余力考虑自己的养老生活么?” 他说着说着,语气忽地一变,如朔风呼啸。 “外人都清楚,咱家变好全靠我,我变好全靠自己,向来不敢多说什么,你觉得罗学风有什么资格冲我要这要那?我不帮他,不是从前的旧怨,而是他懒惰,只想占便宜。 树果再劣,还知道装上进糊弄我跟老爹开心,他两嘴一张,就想别人送上门来,真以为年纪做了老大,就是大家伙儿的老大,要继承家主,奉上家产?” 幺妹沉沉叹气,抚着月月的毛帽,道:“大哥没那么坏,老爹老娘也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青云做得恁大,都能给普通职工分好处,把大嫂(罗学杨媳妇)二嫂(秦月)何媛(陈连媳妇)这些人弄进青云公司享好处,为什么就不能宽容宽容亲兄弟,就连大姐夫二姐夫都当了总经理,未免……” 罗学云属实无语。 随着青云公益部的成立,秦月田芝陈媛等家属都到其中挂名,负责学校事务,就近照顾孩子,没想到却让老两口产生误判,觉得罗学云“想明白了”,把青云变成大家的后,不再那么固执,肯把家里人都装进去占便宜,便想着再度发起进攻。 青云当然禁绝不了关系户,可这并不意味着大家可以进去吃空饷,无端占有好处,能者上,庸者下,还是实打实的准则,何况罗学云没有禁止罗学风进青农工作,只是他们自己没商量好,玩岔劈了。 “这话你怎么不当着曾吉辉和田秀禾的面说,问问他们是靠关系上位的草包,还是真才实学,问心无愧?” “这……” “零食之乡扶持计划开始后,整个田集创业热情高涨,黄岗人进军农业生产、食品加工的氛围尤其浓厚,养殖种植各种手工艺粗加工,不限地方,不限门类,大伙都在想方设法多赚些钱,他难道不是黄岗人? 装出一副欲行又止的模样,好像我刻意针对他似的,内心却做着不劳而获,一步登天的美梦,你觉得合理么?” 罗学云诘问得幺妹羞愧难耐,生出一种替别人尴尬的赧然,大哥的举动或许没错,可实现的前提是兄弟俩有真感情,既然没有,不比路人高上多少,不该勉强。 “我会劝爹娘认清形势。”她不得不表态,“叫他们不要再掺和这种事。” “你也不要掺和。” 罗学云哼道:“二十出头,天天为这些婆婆妈妈的事做传声筒,哪还有点朝气?简直执迷不悟,搞事业才是正经,没有经济实力,就没有正治地位,即便想组成家庭,也得有经济基础,爱情是锦上添花,不能雪中送炭。” 幺妹“为虎作伥”惹得二哥生气,正是低头认错,不敢大声说话的时候,可见他越说越离谱,终究忍不住反驳:“光有经济基础,没有感情,怎么组成家庭!” “有感情就能组成家庭么?”罗学云道,“别忘了,上一辈和我们这一辈有多少结婚之前没见过几面的,婚姻为什么维持下来,没有出现离婚潮,不光是传统道德的约束,还是门当户对式的说亲,具备共同生活下去的基础,双方都知道分开再娶,配偶条件也不会更好。 你觉得大哥跟黄秀有多少感情基础?幺弟跟叶秀倒是有感情基础,可发生那档子事,没经济保障,俩人能成?黄秀叶秀你觉得哪个好惹,大哥幺弟你觉得哪个成器,能维持现在的和气美满,你觉得是为什么,好好想清楚。” “靠经济基础结婚,那成什么,合伙开公司么?你这是什么歪理。” “经济基础是确定的,肉眼可见的,他家庭如何,你家庭如何,他经济如何,你经济如何,稍微相处一段时间就能打听七七八八,但是有没有感情,有没有真情实感,拿什么评判?或者你直接告诉我,你对项励志有感情,项励志对你有没有感情?” “你太过分了。”幺妹喊道。 “恰恰相反,我在帮你。”罗学云镇定自若,“若真论感情,你不该缠着他,而要强扭瓜,正该用感情之外的筹码,比如说主管总监之类的许诺。” “胡说八道。” 幺妹明知他是在乱说,偏偏寻不到反驳的话头,只能以声势斩断话题,匆忙起身离开。 月月噔噔噔跟到门口,目送幺妹离开,回头凑到罗学云身边,问道:“爸爸为什么要骂小姑姑。” 罗学云一怔,捏住她的小手,道:“爸爸没有骂小姑哦,是小姑自己不肯放过自己。” “听不懂。”月月小声道,“吵架是不对的。” 罗学云忍俊不禁:“那你还天天跟哥哥打架呢。” “我跟哥玩,不是打架。”月月纠正道。 “我也是你小姑姑的哥,就和哥哥跟你一样,你们是在玩,我们也是在玩。” “是这样么……”月月瞪大眼睛,理不清逻辑。 罗学云朗声一喊:“贴春联喽。” …………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只是有的人家里是《华严经》,浩浩数十万字,难念还长,有的人家里却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区区二百来字,熬一熬就过去了。 罗学云干爹刘运财家就是这样。 作为早早拥有磨盘、毛驴的手工业者,三个儿子曾是他的荣耀,壮大豆腐坊的根基,也是他的心病,分家总不可能一家毛驴,一家磨盘,一家黄豆,即便能这样分,豆腐生意也只有一块,田集这数村的商业份额是有限的。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敢听人提分家的事,哪怕儿子起屋另住,也要维持一起干活,一起吃饭,而他也会努力装出精力充沛的样子,以免三个儿子谁提出接班,对这核心的家产生出讨论。 每到夜深人静,他都长吁短叹发愁不已。 谁料峰回路转,亲儿子默默无闻,干儿子却异军突起,做出农业公司来,刘运财当机立断,让大儿子去投靠,紧跟着公司越做越大,又把剩下俩儿子招进去,干儿子还帮他把豆腐坊工业化,用机器代替蓄力,难题一下迎刃而解,豆腐坊非但没人争,反而不知道该给谁,三个儿子一个赛一个好,都不想要豆腐坊。 “不行就关了。”刘明理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含糊说道。 他在青食上班,结婚后在城里买了职工房,没在老家再起新屋,只有过年才回家住段时间,好在大哥二哥结婚早,都围着老屋有自己家,又把老屋一番收拾,变成砖房土房混合的风格,不少他住的地方。 刘明理跟媳妇都是青食职工,刚结婚不久还没要孩子,所以上班时间多是吃食堂,星期天看情况开火,手艺不是很理想,更没有过年这么多花样,最关键的,他在城里是大人,回到老家却是最小的孩子,不光是吃,住啊用啊,都很得爹娘照顾,美得不行。 刘运财虽然没办过寿,但村里人都知道他年过花甲,按过去的经验,可以直言半截身体入土,我是老朽老朽,现在条件稍好,有吃有喝,病来能治,伤来能养,地里的活给青农干,豆坊的活儿媳妇帮忙,还显得精神矍铄。 他心里知道自己的情况,年轻时攒家业,真是干活不惜力气,走街串巷,逢山过林,躲人逃狗,没少受伤,现在身体状况能这么好,少不了干儿子罗学云的看顾,有病都是他亲自来瞧,药补食补都很上心,村里都说罗家刘家这些老人老而弥坚,全是靠罗学云的福气。 但干儿归干儿,毕竟是大老板,老是不爱惜身体,动不动头疼脑热跌打损伤,招人来看病,也不是那么回事,何况自家孩儿陆续混起来,都不想他操劳,便想着趁过年大家都在,议一议豆腐坊的生意怎么处理。 刘明理态度坚决,就是豆腐坊已经完成它的历史使命,帮刘家度过困难时期,就像拐杖,该放就放。 “豆腐要卖新鲜的,要么赶集摆摊,要么下乡到家,一个是久坐,一个是长跑,老爹你肯定吃不消,若是雇人,势必要增加销量来摊平成本,变得越发麻烦,还不如关了。” 刘运财很不舍,道:“老刘家打豆腐,黄岗周边这几村都知道,直接关了,他们来买都买不到,多可惜啊。” “赶集呗,田集现在多繁华,啥时候去都能买到豆腐。” “你小子真狠心,一点都不顾念旧情。” “啥旧情不旧情的,得考虑经济效益,爹要顾念旧情,就把毛驴留着,拉个车赶集走亲戚,还挺拉风的,正好你骑不了自行车。”刘明理理直气壮,“你豆腐坊一年累死累活赚的钱,还不够大哥卖一天罐头呢。” 刘运财惊讶地看向刘明现,道:“老大,真的?” 刘明现摇摇头。 “看,你哥都说不是,还吹牛。” “不是一天,而是一小时。” “啥?”刘运财提高音量,“你知道我一年能赚多少不,一年……” “豆腐坊上了机器,确实比以前驴拉磨快,田集各村路修得宽大,毛驴拉车走得很快,以前只能卖几个村子,现在卖全乡没什么问题,但是啊,市场潜力就在那里,豆腐不是天天吃,全乡也不是家家买,即便翻十倍也就是那样。 可我厂里的罐头,不光本地卖,外地也卖,外国也卖,有蔬菜罐头、肉罐头、水果罐头,能天天备货,月月生产,机器不是一件两件,而是一间房两间房。”刘明现意态甚闲,“有空我带爹和娘去城里看看,等你们看到一个个罐头从产线流下来像下冰雹一样,我想也不会在乎区区豆腐坊。” 刘运财听出儿子的自信,远比他年轻时还猖狂的自信,未免有些哀伤。 “我名里的财,没想到体现在儿子身上,应该好高兴的,可这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滋味,着实不好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