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是担心幺妹受伤么？”罗学云唉声叹气，“这姑娘打小主意正，老娘都没‘教坏’她，当初养兔子，后来学技术，那叫一个敢作敢为，九头牛都劝不回来，比大姐二姐大哥幺弟都有出息。 　　 我可是希望她能做出一番成就，将来在青云当号人物，不是为情所困，最后心情大坏，反倒不如大姐二姐，我可真就欲哭无泪。” 　　 秦月认可丈夫的判断，从旁观者角度，罗家兄妹六个各有各的问题，包括罗学云自己。 　　 真要论贤孝，幺妹综合成绩能排第一，对待父母，她比几个哥姐恭敬，甚少顶嘴吵架，对待兄弟，她一视同仁，一大家子都亲近她，即便秦月需人搭把手照顾孩子，也是最想喊幺妹，而非罗老娘。 　　 或许是罗学云发迹时她年岁尚小，新风吹到坡上吹进罗家，消减老娘对她那套“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洗衣做饭\/任劳任怨”的规训，再加上前面两姐抵挡火力，给她迅速更正和自由生长的机会。 　　 任谁天天听罗学云一套又一套的新鲜说法，见到他买来一件又一件的稀奇之物，都很难无动于衷，别说半大小孩，连老头老太太不也抱着收音机听响，看着电视机乐呵么？ 　　 最关键罗学云对妹妹的经济支持，通过干活变着法给钱，还教她读书识字，自然有一份底气挣脱父母羽翼，尝试自己高飞。 　　 亦因如此，罗学云对她感情颇深，说是妹妹，不亚于女儿，很难坐视她“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可又投鼠忌器，只能旁敲侧击。 　　 “不行就将项励志调走，日子长了，念头就淡。”秦月道。 　　 “这法子见效的前提是幺妹心里有轻重，要不然只会起反作用。”罗学云道，“还是你们私下好好聊聊，委婉劝一劝看看效果，她性格外柔内刚，不好勉强的。” 　　 秦月微微点头。 　　 俩人忙活着，电话铃声响起，罗学云施施然接过，传来袁晓成爆炸般的喊声。 　　 “快来公司！” 　　 “发什么神经？” 　　 “快来公司，大好消息。”袁晓成语气激动，听筒都被震出滋滋的电流声。 　　 罗学云眉头微挑，笑道：“什么好消息电话不能说，非要我进城？忙着收拾年货呢，没空。” 　　 “没空也得有空，秀禾钟乐肯定都会找你，若你不来露个面，八成要杀到你家里，要你不嫌家里闹腾，就老实呆在家里等着。” 　　 袁晓成把话说到这份上，罗学云真升腾起好奇心，究竟什么好消息需要兴师动众，非得我到场不可？就算拿到大订单或者得到表彰，电话通知还不足够？ 　　 跟秦月说了声，便开车往城里去，年关将近路上乡亲不少，见到他的车子，都热情地招手。 　　 刚到青云食品，就有人告知袁晓成在哪间办公室等他，罗学云昂首阔步推开会议室的门，立刻感到一种紧张严肃的不寻常气氛，非止袁晓成，余秋秋董冰罗学杨都在，脸上表情说不出的味道。 　　 “啥情况？” 　　 “看看报纸。” 　　 袁晓成的状态很像是沉水差点淹死，疯狂扑腾上来，在岸边低沉喘着粗气。 　　 “后劲这么大？” 　　 罗学云打趣着翻开报纸，看到标题笑容立刻凝固在脸上，暗暗思忖，时间这么早？ 　　 从历史书上回望，跟亲身经历感觉截然不同，就好像比赛直播和录像回放一样，后者很难体会到当时的激昂澎湃波涛汹涌，恰如此时袁晓成久久不能平复的亢奋对罗学云亦有冲击。 　　 后世阅读文字，只有冷冰冰的总结，具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奠定怎样的基础这些，远不能理解其中艰辛，北苏的变故，自己人的惶惑，种种因素叠加可谓暗流涌动，才让老人拖着病躯，趁着春节前后，从北到南舟车劳顿。 　　 总结来说，就是鼓舞神州，一心发展，坚定信念，埋头苦干。 　　 春江水暖鸭先知，似袁晓成这样时刻注视市场变化，观察神州风向的精英，最是明白个中意义，从此以后，普通人可以义无反顾经商做生意，这是红旗所指，万众一心。 　　 “青云苦尽甘来，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袁晓成道，“不需要再畏畏缩缩，多做解释。” 　　 罗学云笑道：“你想怎么大干？” 　　 “扩产扩产扩产！”重要的事，袁晓成说了三遍，“我要把青云食品卖到每一个愿意购买它的顾客手中，无论是谁下单，只要火车汽车能抵达的地方，青云都要把货物送过去。我要把青云食品做成响当当的品牌，人尽皆知！” 　　 豪气干云，罗学杨等人纷纷鼓掌，发自内心赞许。 　　 “怎么突然这么有雄心壮志？”罗学云笑道，“青云食品现在只有星星点点，连十分之一都远得很。” 　　 “青史留名。”袁晓成深沉道，“这是历史赋予我们的使命，国家需要我们激流勇进，做时代的弄潮儿，为发展富强贡献力量。” 　　 春风吹过大地，花草树木，鸟兽虫鱼，反应各不相同，袁晓成一直都想做些事情向他父亲证明，自己不是为了钱离开酒厂，青云也不只是为了赚钱的企业，现在有机会赋予意义，精神亢奋不足为奇。 　　 “很好，商战如战场，不进则退，青云食品不畏艰险，永攀高峰，正确得很。”罗学云笑道，“但眼下还是说点实际的，给职工多发些年终奖，年会提高餐标多吃点好的，辛苦一年，又有好消息，一起高兴高兴。” 　　 袁晓成道：“应该的。” 　　 “还有什么交代的么，没有就各回各家，该干嘛干嘛？”罗学云微笑。 　　 袁晓成大讶：“你就这么平静，一点表示都没有，这不是大好消息？” 　　 “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罗学云耸耸肩膀，道：“不管世界变化如何，风吹多急，雨刮多大，一日三餐仍旧是大家需要面对的现实，就长期而言，还是要一步一步慢慢走。高兴过，激动过，庆贺过，足够了，马上就要过年，还是先好好过年，年后启程奋发。” 　　 袁晓成啧啧称奇：“似乎什么事都不能让你欣喜若狂，论起养气功夫，我还差得远，怪不得你是总裁，我只是总经理。” 　　 他的俏皮话并没有得到附和，罗学云平静淡然，余秋秋等人则是心不在焉，好在话没落地上。 　　 “对华夏人来讲，过年最重要，你就算想加班冲刺，也得考虑普通职工，还得考虑整个供应链上下游的合作伙伴，老袁，不急在一时，日子要慢慢过。” 　　 袁晓成愕然，旋即意识到罗学云的意思，就是让他冷静，让青云食品冷静，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青云本来就走得不慢，没必要乱了阵脚，许多事不是一下子见效的。 　　 更何况过年在大家心中的份量很重，无论丰年灾年，都想好好过完年，天大的事都年后再说，他想做事，只会事倍功半。 　　 “你说得对。”袁晓成长出口气，洒然一笑，“辛苦一年要做好收尾，让职工安心过年。” 　　 罗学云满意点头：“年礼记得加上食用油，大伙辛苦做出来的东西，没道理不尝第一口。” 　　 “当然。”袁晓成神采飞扬，“纯物理压榨，自然健康，没让大伙先吃实在不应该。” 　　 罗学云拍了拍他肩膀，道：“我走了。”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潇洒至极，把众人震晕，愣在原地。 　　 “我原以为他会……”袁晓成苦笑摇头，“还是境界有差。” 　　 他虽没说完，罗学杨等人却已明白意思，青云公司从种菜卖菜开始，发展到现在，说起来顺遂，实际上并不容易，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腾挪，非但没能把所有力量都用在发展壮大上，还处处掣肘。 　　 现在罗学云得知消息，应该有得偿所愿的激动，重则全厂加鸡腿，给每一个路过的人分享喜悦，轻则请袁晓成钟乐等人吃饭，深深感慨一番多么不容易，却没想到出乎预料的平静，就差淡淡说一句我知道了。 　　 “可能学云早就知道吧。”罗学杨道，“毕竟他常去江城，消息灵通。” 　　 “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要过来，直接跟我说一声不就行么？开车过来就为说一句话么。”袁晓成不解。 　　 “或许是听你太激动来安抚你，也可能是想满足你分享喜悦的心情，不管原因如何，是好消息就行。”罗学杨道，“诚如学云所言，现在过年最重要。” 　　 罗学云的确早就知道，却不是从江城知道的，事实上，张光辉、雷荣的电话来得很晚，前者知道消息的速度没比袁晓成快多少，后者虽然知道，却是不敢随便多说，直到尘埃落定，才稍微谈两句，就好像是过年时候，相互的招呼一样。 　　 然而，哪怕是现在，都只是少数关心新闻的人知道，大多数人更落后一步，得等到全面响应宣传时，才能知道来龙去脉。 　　 但这无碍大家过个好年。 　　 ………… 　　 “香得很，油茶籽榨油吃起来就是跟猪油不一样。”团年饭上，罗老爹对着满桌菜肴品头论足，绞尽脑汁寻找话题热场。“往年有什么跌打损伤，手疼脚疼，抹这油见效得很，要专门找人买呢。” 　　 “怕不是油香，而是二儿子都成大老板了，还亲手给你做饭，这份心意香。”幺妹喜笑颜开，道：“多少年都没见二哥正儿八经做饭，没想到成了大厨，可是便宜二嫂，在家偷着乐。” 　　 罗学云家地方大，两桌拼起来绰绰有余，一大家子老老少少围在一起乐呵，别说老头老太欣慰，就是罗学云自己都忍不住暗暗感慨，人多力量大，有人就有希望，宏图大志，千秋伟业，没人也只是空谈。 　　 老一辈艰难困苦，贫穷是没办法的事，能开枝散叶，让他这一代兄妹六个都长成已经很不容易，再看恒恒昭昭云云月月苦儿，大大小小，或是虎头虎脑，或是精灵可爱，便可知为何日子再难，千百年都维持下来。 　　 究竟是习性形成文化，还是文化影响习性，很难辨析根底，但这种情感，货真价实存在，看不破的就好好享受。 　　 “你要肯掏钱，一天三顿我都做。”罗学云回道，“一百一顿，明码标价。” 　　 幺妹哼道：“想得美，以前我给你干活，就一毛两毛，现在张口就是上百，涨价也太快。” 　　 “那能一样，我什么级别，你什么级别，我这分分钟成千上万，收你一百都是友情价，别人还请不动我呢。” 　　 罗老爹坐视俩兄妹斗嘴，笑容如花，再没有从前严肃模样，说一句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趁着锅气，大家边聊边吃，六个年头的昭昭正是顽皮的时候，锅里的肉丸鸡腿，看上什么就往碗里捞，很快堆成小山，形象十分不雅，罗学风板着脸道：“盛这么多，吃不完，二叔让你兜着走。” 　　 昭昭浑然不顾，连筷子带手，一起用上，嘟囔着：“好吃嘞，好吃嘞。” 　　 一众长辈见到，皆是哈哈大笑。 　　 “侄子认可二叔的手艺，是二叔的荣幸，尽管盛，吃不了就余下，年年有余也是好兆头。” 　　 “兆头归兆头，得有吃相，也就是在自家，要是别人看到，还不说咱家没教养。”罗学风道。 　　 “诶呦。”老爹阴阳怪气道，“好日子才过几年，就讲究起吃穿，忘了以前怎么跟弟弟妹妹抢肉吃？多大年纪，都还不肯让。” 　　 “爹！”罗学风老脸一红，道：“过去的事，还提那茬干什么，现在不是新时代么，讲文明，懂礼貌，细嚼慢咽对身体好，不然人家还以为咱家混得差劲，苛待孩子吃不起好的。” 　　 仓廪实而知礼节。 　　 罗学云蓦然想起这句话，穷的时候没得讲究，有点条件就不能再学野兽，否则说出去叫人笑话，这种朴素的想法，促使大家慢慢变好，而不是道德滑坡。 　　 当然，前提是物质条件跟上，不然没有基础，就是空中楼阁。 　　 二侄子年纪毕竟幼小，到底是吃不完薅来的美食，偷偷摸摸看向哥哥，恒恒却不理他，还是黄秀吭声，恒恒才不情不愿吃弟弟的碗底子。 　　 “哥，你别生气，我给你压岁钱买炮。” 　　 闻听此言，罗学风脸如黑炭，其他人却是高兴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