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学云对学祥的感观颇为复杂，按年纪讲，后者比他大个两三岁，但无论工作生活，从未以哥自居，彼此之间都是叫名字，罗学云因为工作训斥他，因为生活告诫他时，都是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踏踏实实践行自己说的话——把罗学云当榜样。 　　 这不难理解，要不然也不会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古话，人类是善于学习的种族，学习往往从借鉴模仿开始，学祥在他身上见到另一种精神状态生活方式，因喜欢而学习很正常，可罗学云老是有些淡淡的亏欠，这些亏欠不是所谓“榜样”、“老师”能够弥补的。 　　 他久居陈清，一门心思钻在青云身上，对优选的帮助完全不及青云，说得直白些，罗学祥自己就是创业者，拿到罗学云“风投”，一砖一瓦从小到大，建立起优选超市偌大局面。 　　 依行业惯例，罗学祥更像是优选超市的老板真正创始人，他罗学云不过是背后股东而已，哪怕是最大的股东，拥有决定权的股东，享有最多利益的股东。 　　 但现在，优选超市这份虚名全盖在他身上，乃至于别人称呼罗学祥不能叫罗总，得叫祥总，来跟优选真正的罗总区分。 　　 学祥越是谦虚，表现得不在意，罗学云越是觉得惆怅，这种感觉还跟青云不一样，说青云是大家的更多是证治正确，有沽名钓誉的成分，说优选不是学祥的，则有审视防范的态度，通过这种名义上的强调反复，避免他干涉极少的优选真成学祥的。 　　 简单来讲就是形成共识，优选虽然是学祥管着，成绩是他带领下打出来，但员工心里要清楚，是罗学云任命他为总经理负责业务，将来有变动可随时名正言顺地换掉，若是他做对优选不利的事，员工也得赶快报告和阻止。 　　 道理上说得通，“没有我，你还在家拾大粪”句式的理由，任何时候都能拿出来掰扯掰扯，保管叫学祥无话可说，这对其他罗家人刘家人黄岗人同样适用，可真当两人面对面坐着，罗学云难免沉默，他清楚学祥做了许多本该他做的事。 　　 “祥，你对自己的将来怎么打算，聊闲篇随便讲，不要正儿八经一条一条的。” 　　 “我自己就是定居江城呗，孩子在这读书长大，将来就是本地人，算是完成当年兄弟姐妹们的愿望，当城里人吃商品粮，唯一差别就是没成公家人。 　　 不过，我倒是觉得在优选干活，不比去公家差，钱有了，名声有了，见识有了，整个人从里到外质的改变，除了青云优选一路走来，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地方能给我这样的机会。”学祥认真道，“如果可以，我想在优选干一辈子。” 　　 “当然可以，优选虽然不是职工持股，但也是有节操的企业，不会对员工弃之敝履，随意开除。话说回来，倘若优选职工认可青云的方式，于我而言，是同意效仿的。”罗学云微笑道，“我不能双标，大讲青云成功靠大家，又说优选成功没靠大家。” 　　 这显然已经不是闲聊，学祥短暂沉默后，道：“若是你觉得有必要，优选可以征求大家的意见，进行相应的调整改变，只不过像青云一样实现职工分红要等些时间，就目前而言，还是得把有限的资金放在仓储物流和门店开设上。” 　　 罗学云道：“不必强求一样，还是要看优选的实际，青云优选毕竟是两家企业各有情况，即便是我，也不能搞一言堂。” 　　 学祥摸了摸下巴，道：“可是青云职工持股，你也没跟大伙商量啊，就那么突然宣布结果，大伙还是很意外的，有高兴的，有担忧的，很是热闹一阵，连江城这边都有人讨论，这样对不对，有没有作用。” 　　 “哈哈，既然你问到了，我就跟你说真心话。”罗学云笑道，“青云从种菜卖菜开始，我没预料过做到这么大，甚至也不想做这么大，人嘛，还是有一点点钱最舒服，既可以衣食无忧，还不用担着巨大的责任。 　　 现在青云光职工就有数千人，背后牵连的上下游供应商、职工家庭等等，数都数不清，我站在这个位置，真是长恨此身非我有，进退两难。” 　　 “很抱歉。”学祥诚恳道，“幺爷召集坡上人到他家议事的那天，其实是在拿亲戚情义逼你把担子扛起来，你一个人种菜卖菜没事，连二佬都不用管，可全坡人都压在你肩上，退都退不了。” 　　 罗学云摆摆手：“说这个就没意思，人类最伟大的进步就是分工合作，若是不带着你们，我如何能从繁重的田地劳作中脱离出来，在这指手画脚，衣不沾尘呢？我们之间至少是互利互惠，互帮互助。 　　 我只是忧愁摊子越大，就越不能接受失败，江东子弟固然多才俊，可是项羽却无颜面对江东父老，哪怕有卷土重来的可能，都不敢再来一次，所以我只能小心谨慎，努力做大，增强成功的可能，增加抵御风险的能力。 　　 这不归路踏上，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亲朋好友，邻居街坊，越看需要帮助的越多，或许是我个人爱慕虚荣，看不淡名利，或许是文化根子里有立言立德立功的熏陶，也或许是马斯洛需求自我实现…… 　　 可能你没听过经营策略类的游戏，总之，调动人力物力，改变建设获得成就，是很容易喜欢上的玩意，若不是人的想法行动不能清晰显示出来会更上瘾，不过未知不可测也增加趣味性。 　　 所以，我慢慢很难分清楚究竟是被架着走，为虚名甘作走狗，还是乐在其中，享受破旧变崭新，贫穷变富有，苦涩变甘甜，哭脸变笑声这么一个过程。 　　 等青云像模像样有了雏形，就更不能瞎搞功亏一篑，在属于谁上面至关重要，给全体职工或者少数高管都会有很多人不满愤怒，可若是给我一个，绝大部分人都会难受。 　　 咱是自己人，有些话就不藏着掖着，坡上可是有不少人觉得青云根本就是老罗家的东西，不过是我起头做起来，领头管着的。” 　　 学祥难免浮出尴尬之色，谁让他也姓罗，他家里人也是这么想的。 　　 “学云，这只是……” 　　 “诶，你不必替他们解释。”罗学云抬手阻止，“我自个老爹都是这么想的，一直为我不帮大哥幺弟埋怨，还怎么说别人？老一辈人都是那么过来的，打小见惯田产是大家子的，儿孙的劳动成果也是大家子的，不稀奇，我看得开也理解。” 　　 学祥擦着桌子，低声道：“到底不一样，你又不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青云菜业更不是大家出钱做的，反而从一开始就领钱，这样讲很没道理。” 　　 罗学云愣了半会儿，收摄心神缓缓道：“跟家人怎么讲道理？能忍忍，不能忍就大吼大叫，吵完再忍，我反正没见过谁家的事是靠讲理摆平。” 　　 “这……” 　　 学祥确实没法反驳，譬如小孩打架，大人往往不问缘由，只一句你大些，不知道让弟弟妹妹\/你就不能文静点，不要惹事添麻烦，断案这种事别说清汤大老爷，父母家长都不愿意查明根因，而是各打五十大板。 　　 “所以，你也能想到，青云的事迟早要有个说法，无非是看大伙的情绪如何，能欢喜到什么时候才提及这个问题，与其到时候吵吵闹闹，不如先斩后奏，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就翻不起浪花。 　　 刚好那段时间，青云麻烦缠身，大有一言不合天翻地覆的样子，大家伙惊疑不定，根本没对这个分股办法有什么阻挠，等事情平缓，生米煮成熟饭，想搞事都没机会，只能赶快下手，希望在既成事实中获得更多好处，这样一来，又反过来支持青云新章程，稳稳过渡。” 　　 罗学云温和笑道：“我发自内心欣喜，大伙聚在一起搞成的青云菜业，开花结果之后，变成更庞大的青云公司回到大伙手上，若是有一天，我累了倦了乏了，可以心安理得甩手不管，让大家伙真正顶起一片天，群策群力经营青云。 　　 优选从根上就不一样，它起源江城，先天带着城市的基因，管理者中黄岗人占比不多，都是现招的来源各异，没有青云的毛病，甚至都不具备职工持股的基础，强行贴合反而不妙。” 　　 学祥下意识问道：“为什么？难道青云模式有问题？” 　　 “因地制宜，青云模式有没有问题我不知道，优选若是这样，很容易发育不良，最后止步于此。” 　　 罗学云解释道：“青云是生产型企业，盈利主要靠扩大生产，换句话说，做的越多，赚的越多，优选是零售业，卖的越多，赚的越多，而想要卖的多，广开门店，服务更多客户是最有效的方法，差不多是1+1+1……这种增长。 　　 优选只要不打算驻足停步，就永远需要资金扩张，光靠买和卖的差价，很难满足要求，只能吸引投资，投资却不是白来的，要以股份为代价，接受别人分享利益，空着股份，其实是留下优选大踏步的筹码。” 　　 学祥一边听着罗学云的话，一边暗自印证，他认可这些道理，优选做超市很不容易，综合各方面努力才做成，而资金无疑是最重要的资源，没有钱，连敲门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给人家画饼，规划美好未来，承诺光明前途。 　　 他亦是觉得，罗学云好像有解释的意思，资金最重要，我一直提供资金，当大老板绝对股东理所应当，即便你们很重要，没钱也是无用，付不了薪水都留不下人才工作。 　　 “青云走得快时势使然，没有办法，我想优选不用着急，眼下大伙都还没想那么多，只希望把优选做得更大，拿到更多薪水。” 　　 “哈哈，那倒是，等什么时候高级管理者越来越多，都生出跳槽的心思，才改倒也不迟。”罗学云玩笑道，“当然，我不会等到那个时候，约莫本世纪之前，一定会把优选理清楚。” 　　 学祥吃了画饼，复又跟罗学云谈起优选接下来的经营重点，好好的夜宵成了加班，惹得老板频频来看，俩人不得不闭嘴猛吃，吃完边散步边聊。 　　 “我是希望优选做百货的，但百货不意味没有特色，不然各大国际零售品牌进来，优选就要泯然众人。”罗学云道，“当下抓住两点就成，其他的再慢慢补。” 　　 学祥闻弦歌知雅意，答道：“青云食品和联合家电。” 　　 “对头。” 　　 罗学云大笑：“从青云菜业开始，我就想建立青云专卖店，作为整个体系的一环，后来没有成型，反而变成优选，一方面是青云产品没有那么多，若是做独家浪费资源，若是找别人还不如单拎出来做。 　　 另一方面就是青云职工很有一种，我怎么说呢，类似摸鱼，却也不能等同摸鱼的消极畏难，有时候过分想省事，比如说蔬菜鸡鸭种养出来，恨不得青食全包，省得一家一家一地一地求人问人打开销路。 　　 我没觉得他们坏，农商之间本就有差别，这种念头是长久以来生活习惯造成的，像刘明现就完全没这样的毛病，还非常乐于跟别人打交道寻找商机，为什么？还不是当年走街串巷卖豆腐养成的经验，干爹也没传授什么，就是有一种激励，跟我好好去卖豆腐换黄豆，就能得肉吃得钱花。 　　 或许将来青云成熟了，会重启这个计划，但眼前它仍旧属于优选，你可以开辟青云专区做活动，类似新品上市回馈老客户或者累积购买有奖赠送，这么铁的关系，内部价别家拿不到，足以做成营销利器。 　　 而联合制造的家电，将会是现代生活的根基，随着村村通覆盖越细，用电户迅猛增长且习惯用电器改善生活，这些贴合生活的家电，将会走进千家万户，我说难听点，只做专卖店就能发财。 　　 优选有这两个铁杆合作者，足够形成特色打出名气十年不衰，若是十年之后，还不能把胳膊变成大腿，做成知名品牌笑傲江湖，我也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