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正西蒙在被子里呼呼大睡了一觉,醒来已是晌午时分,见益阳云舒的房门还紧闭着,他知道,初为人母的益阳云舒被孩子闹腾的不能睡,夜里突然还肚子疼的厉害,被申蟠龙派人带她去了日本人开的仁和医院折腾了大半宿,这会儿肯定是困乏的厉害。 在益阳云舒从医院回来,困乏的睁不开眼之前,莫正西又跟她说起了那件他们在日本常常说起,又根本解决不了的问题,他说:“难道益阳教官就让我们这样明目张胆地一直保持下去吗?哎,你说益阳教官他这不轻不重,不清不楚的……” 益阳云舒每次都是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用眼睛刮瞪他一眼,回答的也总是那句话:“侬好人做到底好勿啦。” 莫正西披上他的小领皮大衣走到壁炉旁的沙发上坐下,把他包着纱布还在渗血的右手放在翘起来的左腿膝盖上,点了一根雪茄。 他像一只有皮无骨的海獭,浑身无力地贴在壁炉旁的沙发里,眼前却晃动着益阳云舒在岩基浚二身后躲躲闪闪的样子。 是的,益阳云舒怀孕了。 当着岩基浚二的面,莫正西没有发脾气,他觉得当着一个外人的面,跟益阳云舒说怀孕的事儿,容易让人误会。 这种误会,往往会把他这样一个到日本来“避难”的男人牵扯进来。那样,他会百口莫辩,会很无助。 但他没有想到益阳云舒会当着岩基浚二的面,给自已深深鞠了一躬,这在岩基浚二这样一个地地道道的日本人看来,是一个远道而来的妻子对丈夫深深的思念,或是久别重逢的喜悦,才会这样百感交集情不自禁地给她的爱人鞠上的一躬。 但莫正西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愣愣地看着益阳云舒,是岩基浚二突然被感动的表情,才让他觉得益阳云舒实在不应该当着一个日本人的面,给自已鞠这样的一个躬。 他这样想着,脸上的表情自然有责备、有无奈,甚至有些难为情。 在莫正西感到很难为情的时候,益阳云舒居然伸出一双冰冷的小手,温柔地抓住了他的一双大手。 她抓住莫正西的一双大手,像抓住恋人的一大双手般左右地摇晃,她说:“あなた(阿娜塔)人家来都来了,就不要生气了嘛。” 莫正西说:“あなた(阿娜塔)?” 岩基浚二有些尴尬地笑道:“正西君,既然夫人她已经安全到达了,就不要责怪许多了。车马劳顿的,她还有,还有了身孕,那就早些歇息吧。不打扰,我就先告辞了。哦,对了,还有这个,这是你这个月的交际费。” 莫正西接过岩基浚二双手递过来的200日元的交际费,将岩基浚二送到门外,转身回来的表情变得十分难看。 他说:“益阳云舒,你能不能不学云稚黎那样顽皮而又任性,好不好,而且你刚才当着岩基浚二的面,还这样的‘顽皮’,会让人误会。真不该这样。” 益阳云舒说:“哪样了?” 莫正西说:“反正,这有点儿不像话。“ 益阳云舒把手背在身后,这样会让她感到挺起来的肚子会轻松一些。她说:“现在,对于我这样的一个孕妇,已经不在乎要像什么话了。我很疲惫,我需要美美的睡上一觉。不然,我的头昏沉的好像不在脖子上了。但我依然可以确定,必须找到你。知道吗?到这个日本国里来,设法找到你,跟你在一起,这是我的哥哥在十六铺码头跟我交代了又交代的重要事情。” 莫正西说:“益阳教官,怎么会如此武断。而且,看你这情形,应该,应该……” 益阳云舒环顾了四周,在榻榻米上坐下,打断莫正西的话,说:“你是想说,我已经木已成舟了。是吗?” 莫正西说:“难道不是吗?” “我的婚礼,你没有来,李江鱼不能来。但云稚黎的礼物来了。” “切,云稚黎能给你什么样的礼物?你在‘临训班’帮李江鱼逃跑了,他逃跑的那天,不是被云稚黎指认你是李江鱼同伙而让你们的友谊翻船了吗?” 益阳云舒说:“翻船了又怎样了,翻船了就不能做朋友了吗?就像我哥和你,你们性格反差这样大的两个人,怎么也成了挚交。我哥说了,他现在想请人帮他一个忙。一开始,我也没想到这个帮忙的人会是你。看来,哥哥他现在最信任的人只有你了,你应该感到荣幸才是。” 莫正西知道,像益阳立春这样一个在临灃特训班机电部,被师生们尊为“棋手”的优秀教官,能把自已一个在英国学医跑偏成一个与医学完全不搭界,私下却酷爱素描、玩摄影,在临澧特工培训班,又被动学侦讯的人当成了挚友,这让紧随哥哥苏问湖和云稚黎到英国,又跟着云稚黎到日本,又从日本追回国,被益阳立春怂恿着加入军统的莫正西深感受宠若惊。 但他知道,他敬爱的把自已当成挚友的益阳教官,还有一个挚友叫刘易。听说,他们是过命的生死之交。他想,他的教官,怎么没有让他的妹妹益阳云舒去找刘易帮助。而且,这个叫刘易的家伙,还是在当前国际形势下保持中立的英国。 莫正西说:“我哪里能给教官帮到什么忙?你也看到了,我这次来日本,可是被人一路追杀过来的。” 益阳云舒看了看窗外,“嘘”了一声,压低嗓门说:“我哪里能不晓得你被人抓捕入狱,是受了我哥哥的牵连。” 莫正西问:“益阳教官他现在咋样了?” 益阳云舒说:“哦!这就不劳烦你操心了。周叔叔从日本已经回去了。” 莫正西问:“哪个周叔叔?” 益阳云舒说:“唉——就是那个从小就认哥哥干儿子的周叔叔。” 莫正西感觉自已那一刻的眼睛肯定瞪的能有铜铃那么大。他说:“你说的可是现在被汪精卫委任的汪伪国民政府财政部长、政府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警政部部长,身居多个要职的周佛海?就是令尊为他考初小递条子的周佛海,是他吗?” 益阳云舒在莫正西说到“令尊”时愣了一下,然后笑笑,说:“这种事儿,哥哥都可以跟你说了呀。看来,哥哥他可真没把你当外人儿啊。” 莫正西点点头。 益阳云舒拿着一把油布雨伞说:“喏,这是我哥哥给你的信。” 莫正西展开益阳立春的那封被卷进益阳云舒雨伞柄里的信,只见益阳立春一手行云流水的小楷字映入眼帘,信中说:喊江志友亲鉴:时局大乱,云舒孕重,多行不便。今且借安,立春感荷无任,铭于心,刻入骨,没齿难忘。 可三天前,岩基浚二跟莫正西说:“久于此地,已如一潭死水。下一步的工作这几天我们兴许就会接到新的指令了”。 究竟是什么原因要改变眼下的状况? 莫正西曾想在岩基浚二口中打探清楚,或是观察岩基浚二这几天的动向,但莫正西没有想到岩基浚二说,他必须先一步在两天内回到已被他们侵占的中国上海。 莫正西吸了一口雪茄,喷着烟雾,这慢慢升腾起来的烟雾,让他想起了那个代号为“孤帆”的女人。他反复回想与“孤帆”见面的整个过程。 那天他像一个在外面大赚了一笔的商人,在考究的男士服装店里选了件很入眼的皮大衣和一顶礼帽。 他觉得上海人的考究总是落脚在细微的变化上,他们喜欢在领口或是袖口上大做文章,比如,今年大衣领口的创意已经不仅仅滞留在女人的脖颈上了。 他那天果断地甩脱掉身上沉重的黑毛呢大衣。穿着轻松时尚的小领皮大衣,戴着礼帽,悠闲地走在霞飞路上,他觉得今天的这条路上,前后左右都没有发现与他有任何瓜葛的可疑动向,反倒是迎来了不少俏刮女人亲睐的目光。仿佛那天的风也很恬静。 虽然,雪停了,依然寒冷。时间尚早,他绕过接头地点走了大半条街,买了糖炒板栗和焦糖米花,他提着这热乎乎甜丝丝的糖炒板栗和焦糖味儿十足的米花糖,走进俄罗斯咖啡馆时,还早到了二十几分钟。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漫不经心地拨板栗时,一个身穿白色毛呢大衣,头上戴一顶白色贝雷帽的女子穿街而过,径直走进了这家俄国人开的咖啡馆。 女子被侍者引进门来的那一刻,鹅黄色的地脚灯光就把她修长的身影投射到了绿色的顶幔上,顶幔上的影子在她走动时,变成了一条游动的鳗鱼,这条游动的鳗鱼,游走到靠窗的一张小方桌前时,停了下来。 莫正西看见女子不慌不忙褪去手上的金丝绒黑手套,拢了拢她秀长的波浪长发,优雅地坐下去时,将一包女士香烟和一个精致的烟斗从坤包里拿出来,放在了桌面儿上。 那一刻,莫正西以为她就是“孤帆”了。但不是。莫正西看见女子摆在桌面儿上的那个精美的小白玉镶边的烟斗,而不是“孤帆”应该有的那根铜柄包玉的短烟斗。 莫正西的咖啡上来了,他的目光依然在霞飞路路灯下的行人和车辆间游离,他想 “孤帆”应该是一个成熟老练的男人。或者是一个像他一样书生气十足的大龄青年。他知道,这次戴局长让他这样一个被精心安排的“逃亡者”出山,该是到了怎样的境界,才下了这么大的决心。 望着街面,他想,自已肯定是脑子坏掉了。“孤帆”怎么可能是这样一个妖娆的像一条鳗鱼似的女子。 他对着街面笑了笑,目光开始在进入这家咖啡馆老的,少的各色男人中搜寻。他抓住手里一颗就要滚落的板栗时,突然瞥见女人那精美的小白玉镶边的烟斗,拉开一指宽便露出了深黄色的铜柄子上,女人把一支女士哈德门香烟刚点着,就让莫正西激动不已。 莫正西端着咖啡站了起来。他觉得在上海与一个女人搭讪应该更优雅些,可他现在手里只有一杯滚热的巴西咖啡。 他端着这杯带有青草香味的巴西咖啡走过去时,女子说:“对不起,先生。这里有人了。” 莫正西耸了一下肩头,把包装盒上印了一簇青竹的焦糖米花,放在桌面儿上说:“哦?咖啡不只和甜蜜胡搅蛮缠,还和音乐融情ent dire’蜜意。” 女人垂下眼睫笑笑,说:“那就来一杯‘ent dire’吧”。 然后,她把一个德国卡尔威登纯银打火机往莫正西面前推送了一下,又说:“听说你学会抽雪茄了。口味还挺小众的。想不到你这样一个大男人活的还这么考究。喏。把这个送你。口袋型。与你口味一样,蛮小众的。” 莫正西知道,‘ent dire’并不是咖啡,而是一首令人沉醉的小提琴曲。也是他们接头的暗号。 他们相视笑了一下,莫正西把那个厚墩墩的煤油打火机装进口袋,然后,就在那张小方桌旁坐着,他们一起吃糖炒板栗和焦糖味十足的米花糖,喝咖啡。 他们聊今年冬天的雪怎么一直下个不停,聊新上映的电影“魂断蓝桥”。 他们在霞飞路上像一对情侣般慢悠悠地散步,他跟“孤帆”去了一家中餐厅时,吃了裹了半肚子寒凉的炒汤圆。 莫正西在中餐厅进了一趟洗手间。在烧了檀木香的洗手间里,他把“孤帆”送他的卡尔威登纯银打火机的“袋子”打开,拿出一个捻成煤油燃芯的情报,情报内容只有四个字的“李代桃僵”。 莫正西拨了一下小滚轮,这个厚墩墩的煤油打火机立刻就燃烧了起来,烧掉了那个只有四个字的情报。 他们从中餐厅出来时,莫正西看见停在酒店门口的一辆黄包车的车夫,把头上的一顶旧毡帽压的很低,从他们的身旁一闪而过时,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穿着黑短夹袄,褪青宽脚裤子的男人,正是他的同学林良生。 他在余光里看见“孤帆”看着林良生的背影那一刻也愣了一下神儿。 他们在林良生踏过的一道车轮印上站了一会儿,林良生的黄包车就转过来接走了“孤帆”。 莫正西步行三条街回到自已住的酒店,怎么也想不通,自已咋就会被申蟠龙他们逮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