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读书人的使命
赵致离开臬司衙门,便径直来到城西康有敬私塾。 他知道,其他证人,不论是鼓乐楼的掌柜、伙计,还是那日吃升龙宴的官员,他都搞不定。 至于证据,他一个书生,更是无从下手。 思来想去,还是只能从康有敬入手。 毕竟,大家都是读书人,有共同点,能共情。 赵致来到门前,拉起那满是绿斑却很干净的铜环。 “叮叮叮!” 铜环撞击着下面锃光瓦亮的铜钉,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谁啊?”私塾里传来康有敬略显紧张的声音。 “是我,赵致。”赵致语气诚恳。 前几日,他来私塾接其他七个小孩,算是和康有敬认识了。 不久,康有敬便来打开私塾大门,见到赵致,行了个儒生见面的拱手礼。 赵致亦回以拱手礼,见康有敬仍是一身素色布衣、头戴儒巾的打扮,便知他绝非是与金胜天同流合污之人。 不然,也不会把自己过得这般寒酸。 康有敬将赵致迎进私塾。 私塾不大。 严格意义上说,不能叫做私塾。 因为,所谓的学堂,只是在堂屋里,放了几张旧桌子。 桌子虽然很陈旧,但看得出来,很干净。 康有敬将赵致带进堂屋旁边的耳房,里面有一张同样陈旧的八仙桌。 这是他的耳房,亦是平日里,和孩子们一起吃饭的地方。 康有敬拿出茶罐里珍藏已久的茶叶,这是他特地用来招待朋友的茶叶。 虽然,至今为止,这还是第一次开启。 赵致道:“去学堂喝吧,我想去那里坐坐。” 康有敬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拿起两个茶碗,抱起茶罐,就要向堂屋走去。 “我来拿它。”赵致从康有敬手里,拿过摇摇晃晃的茶罐,先行朝堂屋走去。 身后的康有敬看着他的背影,仿如隔世。 这种正常人的生活,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会到了。 康有敬来到堂屋,曾经小孩子们读书的课堂,给赵致和自己各泡了一碗茶。 两人面对面而坐,坐在曾经小孩子们坐过的小板凳上。 在他们中间,不知是多少小孩用过的课桌。 两人默默地坐着,沉默了很久。 不知过了多久,赵致率先打破沉默:“有敬兄,我来此,是想请你出堂作证,指控金胜天参与并主导了升龙宴的事实。” 有敬兄,短短三字拨动着康有敬的心弦,让他很感动。 可后面的话,让他很为难,很纠结。 良久,康有敬方才开口:“没用的,你告不倒他。”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像是经过无数次挣扎的斗士说出来的无奈之言。 赵致眼前一亮,仿佛看见了一束光:“只要你出堂作证,剩下的交给我。” 说着,两眼凝视着康有敬。 康有敬两指在茶碗边缘滑来滑去,久久无言。 赵致身子向前微倾,靠近了康有敬一些:“你是不是担心金胜天报复?” 康有敬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鼓起勇气,问道:“我也参与了其中,我算不算一个坏人。” 赵致见他嘴角微微颤抖,眼睛里泛着些许泪光,诚挚道:“你只是个私塾先生,即便你不收留这些小孩,他也会找其他人。” “而且,你至少让他们在最后的时光里过得快乐。” 赵致虽然不知道交易的具体过程,但他相信,康有敬一定有他的不得已。 康有敬满含感激地看着赵致,这么些年,他一直饱受四邻的非议、冷眼,从来没有人真正理解过他。 “其实,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我是个落魄的读书人,连个秀才都没有考上。” “但我喜欢读书,喜欢教小孩子们念书、识字。” “然而,我这个连秀才都不是的落魄书生,谁愿意把自家孩子交给我呢?” “直到有一天,金胜天找到我,说是可以满足我教书育人的愿望,还允诺我,每教一个孩子,给我一钱银子。” “我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些孩子,全是被人牙子拐来的孩子,而且,最后都送到鼓乐楼,成了升龙宴的一道菜。” “当我知道以后,也想过报官,想过救他们,但最后,我都放弃了。” “即便现在让我再选一次,那怕不给我银子,我也会答应。” “致兄,你现在还认为,我不是坏人吗?” 赵致看着康有敬,一脸真诚:“有敬兄,你不是坏人,恰恰相反,你是个好人,是不为人知的好人。” “我们面对的敌人太强大,而自身又很渺小,以卵击石,本身就不明智。” “不怕你笑话,若是没人拿‘横渠四句’刺激我,拿我妻女威胁我,或许我也会打退堂鼓。” “在来寻你的路上,我就在想,我们读书人的使命到底是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考取功名,入朝为官吗?” “还是那人用‘横渠四句’提醒了我,唤醒了我,作为读书人的使命,就在这‘横渠四句’里。”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我们现在虽然很渺小,但是,我们依然可以做我们认为对的事。” “有敬兄,你不顾旁人冷眼、嘲笑,也要暂时收留这些被拐卖、并最终会被送上餐桌的小孩,便是一件对的事,便是一件读书人应该做的事。” “而我现在,作为读书人,作为丢失小孩的父亲,去状告按察使的儿子,虽然不一定能成功,但这也是我作为读书人,应该做的事。” 康有敬听完,心里为之一震: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是啊,这不就是我作为读书人的使命吗? 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何必在乎他人眼光? 康有敬瞬间通透了:“致兄,我答应你,出堂作证,而且,我这里还有每一个小孩的详细记录。” 说着,就起身去隔壁耳房拿来几册厚厚的本子,递给赵致。 赵致接过一看,里面密密麻麻写着每个小孩的详细情况,记录了他们在私塾里的最后时光。 每个本子的纸张都有很多褶皱,看起来也很陈旧,说明康有敬经常翻看。 可以想象,他每翻一次,心里要承受多大的痛苦。 赵致翻到最后几页,里面赫然出现了他女儿的信息: 赵亚朵,3岁,籍贯:开封府东郊大泽村…… 5月15日夜,朵朵被鼓乐楼的人接走了,我骗她,这些人是来送她回家。 她临走时,哭了,还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 她竟然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我是个十恶不赦之人,手上又多了一条无辜的生命…… 看到此处,赵致不觉眼圈儿一红,久久难以平静。 良久之后,他合上本子,一脸真诚:“有敬兄,倘若有朝一日我高中,入朝为官,我便请你做我的幕宾。” “顺便帮我教朵朵念书、识字。” “朵朵还活着?”康有敬难以置信,刚才听到赵致说妻女,便想过朵朵是不是还活着,但他却不敢问。 赵致点了点头:“活着。” 说着,想起了和王卓的赌约:“不过……” 话到嘴边,又收住了:“算了,尽力而为吧,有敬兄,我现在去通知那些村民,明日辰初,我们臬司衙门见。” 康有敬郑重地点了点头,问道:“致兄,敢问用‘横渠四句’点醒你的那位仁兄是谁?” “王卓。”赵致站起身,脱口而出。 是他!康有敬一脸震惊,不敢相信人人口中的恶魔能说出这种话。 难道他也不被世人所理解? 难道他也在做他认为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