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知道是夏言后,嘴角微扬了一下。 “夏言!”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这时。 前厅。 廷议现场。 齐之鸾见自己恩主杨廷和面上已露不悦之色,也就在这时主动先站出来,厉声喝了夏言一句,且直言其名。 在士林间,素来特别讲究礼节,一般不会直呼同辈同级之名,而如果直呼了已经算是一种不尊重对方的表现。 所以,齐之鸾此时已算是在替杨廷和骂夏言了。 夏言也因此直接怒目相视:“我在奉旨建言,你齐之鸾难道要挟势以言罪我吗?!” “清什么田。” “有何可清?” “京畿有的是荒田,大可在抄逆产后,给民以牛以农具谷种,令其垦荒即可,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惩奸除恶,然后议定大礼!” 吏科右给事中阎闳则主动出来对夏言的主张进行驳斥。 “话不能这么说,京畿虽然有的是荒田,但大多是有主的权贵豪右之隐田。” “我也是这次奉太后懿旨去湖广迎立陛下,受袁公点拨才知道的,并因此才发现,天下多的是被豪强兼并后不肯降租佃出去的荒田。” “陆放翁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给谏最好还是也出外去看看,去问问民间实情,这样也就不至于说出这样潦草的话,知道的,只认为你只是书生之见,不知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欺君呢。” 这时,又有人站出来,附和着夏言的观点,而主动替夏言反驳着阎闳。 朱厚熜因而又问魏彬:“这人又是谁?” “御史樊继祖,才跟随兵部右侍郎杨廷仪迎立皇爷进京。” 魏彬过来回了一句。 朱厚熜点首,微微一笑。 如果说,夏言的不同意见,让他知道,果然文臣不是铁板一块的话,那樊继祖的发言,则让他不得不承认,他借救济沿途流民一事,让袁宗皋和杨廷仪等带着一干迎立大臣中的中下层官将,去做救济流民这事,还是对这些中下层官将有历练价值的,至少这个叫樊继祖的御史,在政治主张上已有所改变。 这也就让朱厚熜更觉欢喜。 杨廷和这里倒是微微拧了一下眉。 一个夏言出来搅局就够让他心烦了,有种自己的威信被质疑的烦躁感。 现在又添一个御史。 虽然这些人官都不大,但作为科道言官,一般都是见官大三级,让皇帝都头疼的人。 所以,这让杨廷和怎能不头疼? 且说,被樊继祖冷嘲热讽的阎闳这时已是七窍生烟,双拳紧捏,只得直接扣帽子: “我看你们是都收了奸臣贼子的好处,所以在这个时候为他们摇旗呐喊来了!” “有没有收好处,东厂锦衣卫自可为陛下查明。” “我们现在奉旨廷议的是眼下第一要务,足下既然不能再反驳清田之议,就请闭嘴,省得在这里暴露自己的浅陋无能之见!” 夏言这时因有人相助,越发胆大,也就跟着驳斥起来。 阎闳一时脸色越发难看。 杨廷和见夏言大有能一打二,单挑齐之鸾和阎闳自己麾下两大干将的架势,便忙给毛澄递了个眼色,让礼部尚书毛澄站出来反驳夏言。 无论如何,毛澄是九卿之一,久经宦海沉浮,压一压夏言的气焰是没问题的。 毛澄这时也就冷声说道:“议事就议事,扯东厂锦衣卫做什么! “不扯出东厂锦衣卫,难道还要让人家把贪污受贿这顶帽子戴上不成吗?” “以老夫看,这位夏给谏所言的确是谋国之言,清理庄田比什么以抄兼赈更适合立陛下仁德之名。” “赫赫皇权,不是你们拿来排挤异己的工具,而是应该用来行中兴之政的力量的!” 吏部尚书王琼这时主动帮起夏言和樊继祖来。 原因无他。 他和杨廷和是死敌。 他知道杨廷和一党要惩奸除恶,肯定会饶不了他,甚至会想让他死。 如此。 谁反对杨廷和,谁自然就是他朋友。 他王琼自然也就要帮帮场子。 王琼这么说后,还直接问着杨廷和:“杨阁老,你是元辅,你说在陛下初登大位,根基未稳时,就骤行严法,抄家夺产,于陛下安危有益乎,于国运有益乎,算得上是中兴之政吗?!” “以抄家之法赈灾安民,亏你们也想的出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这些满朝公卿是什么无能裱糊之辈。” 王琼接着还冷嘲热讽起来。 杨廷和因而脸色更加难看。 蒋冕也脸色难看,且愤然也直接下场,而对杨廷和说:“奸臣已经自己站出来了!” “他们不知道有没有贪墨受贿,但你王晋溪这个阿附权奸之辈,贪污受贿之迹早已是路人皆知。” “你本就没资格出席这廷议。” “陛下要做的第一要务就是应该先办了你这奸贼,以快天下人心!” 蒋冕这也算是与王琼剑拔弩张了。 王琼只是冷笑。 他知道江彬一倒台,他不会有好下场。 所以,他现在只有置之死地才能后生,便在这时直截了当地承认说:“为了祖宗的江山社稷,我的确做了自污之事,与权奸媾和,阁老可以不理解我忍辱负重之心,但是,你们呢?” “你们就那么干净吗?!” 王琼突然振袖而厉声问了一句。 朱厚熜这时不由得在后厅暗笑了起来:“越来越精彩了,阁臣尚书都下场了。” 不过,朱厚熜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借仁义之名,带了二十余万流民进京,要杨廷和为代表的官僚集团们安置这些流民,结果虽然没有让杨廷和被迫做更深度的改革,分权贵豪右之利于民,但还是加剧了文官们内部的斗争。 他即位后下旨开的第一次廷议,就因此火药味浓烈,阁臣尚书亲自下场争辩。 且说。 前厅这边,王琼大声诘问了这么一句后,蒋冕等都哑了,只鼓着腮帮子喘气。 毛纪见蒋冕被王琼怼得语塞脸红,也就不禁微微叹息,然后把话题往别的地方上引: “但按祖制,自洪武二十六年后,北方之新垦之田永不起科,一旦清庄田就等于要起科,不然就不算公正,可要起科便是违制,犯祖宗成法。” 拿贪污说事,的确容易扯不清。 毕竟满朝文武,的确没几个干净的。 就算是正直的官员,也会为了维持衙门基本的运转,而不得不拿非俸禄外的不正当收入补贴衙门正常开支。 这是大明王朝普遍公共预算不足后所存在的普遍现象。 所以,毛纪也就干脆提到了一个不能清田的别的理由。 那就是祖宗成法要不要遵守的问题。 王琼现在是反杨廷和一党反起了劲,也就继续呵呵冷笑说:“你们也好意思提祖制?” “真要提祖制,真要遵守祖宗成法,那就该把贪污六十两以上就剥皮楦草的祖制恢复了!” “我王琼可以为此先被剥皮楦草。” 王琼说后就直接看向杨廷和:“可诸公敢吗?” 杨廷和沉着脸没有回答,只看向了次辅梁储。 但梁储这时闭着眼,仿佛已经睡着。 朱厚熜倒是在后厅忍俊不禁起来,他不得不承认,王琼战斗力还是可以的,居然还会玩起滚刀肉的方式来,完全没半点文臣士大夫该有的体面讲究,不愧是正德的宠臣。 “元辅!” “下官无意挑起内讧,实在是在听新科贡士之言后,颇有所悟,故才今日力主清田。” “对于以抄兼赈,下官认为的确不当为安民之良策。” 夏言这时则在杨廷和没有回答时,主动对杨廷和拱手作揖,然后说起自己的意见来。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请元辅三思!” “也请诸公三思!” “抄家容易,清田难,为政者,岂能只求易舍难而不管将来利害?” “下官我话说完了。” 夏言说后就退了下去。 杨廷和听后则做出了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 而一直神游物外,仿佛在这样的吵闹环境都能睡着的梁储这时倒猛睁开了眼,看向了夏言。 “此人大才!” “让东厂锦衣卫暗中保护一下!” “是!” 朱厚熜则在这时起身,对魏彬吩咐了起来,然后就手持鎏金木锤,敲了铜磬一下。 砰! 顿时,铜磬就响在了文华殿。 清亮铿锵。 震耳欲聋。 廷议诸臣们,因此不由得往帘屏处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