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六年七月初一日。 内阁奉旨发上谕,左都御史王景因疾致仕,右都御史金献民改任左都御史掌院事,张璁以清田功升侍读,起复何孟春为吏部右侍郎。 接着,内阁又发上谕设考成法。 内阁考成六科,六科考成六部。 都察院由掌院都御史考成,再由皇帝亲自考成都御史。 这是朱厚熜同内阁商议后为便于朝廷接下来改善朝廷财政状况而推行的改革吏治措施。 因新的财政制度还是需要全国两万多名文官来执行,所以,吏治改革与整顿,自然还是作为首先要做的事。 而这项考成法,无疑加大了内阁权力,让内阁可以通过六科间接控制六部,如此便于内阁作为改革中枢,主导改革。 杨廷和羡慕不已,而不禁感慨说:“他梁顺德有福啊!只希望他能够在将来还清债务后,能以此机会尽复孝庙善政!能借此机会带领朝臣早定大礼。” 梁储还真的在这之后,就将礼部尚书毛澄请来了内阁说:“大礼还是宜请廷议。” 毛澄颔首:“廷议自然比部议妥帖。” 于是,毛澄便再上题本,请旨廷议大礼。 朱厚熜也知道,这件备受朝野内外关注的大事也的确要尽快确定下来。 不然,也不好做接下来的事。 何况,他也需要通过这件事来甄别朝中官员,哪些是顽固的护礼守旧派,哪些是可以争取的。 所以,朱厚熜也就批准了梁储所奏,确定在七月初五集内阁大臣与各部院堂官还有科道言官、翰林官议大礼。 而到七月初五这一天。 参与廷议的大臣们皆早早地就来了文华殿前厅。 因是议礼,礼部尚书毛澄便先开口言道: “考汉成帝立定陶王为皇太子,立楚孝王孙景为定陶王,奉共王祀。共王者,皇太子本生父也……今陛下入继大统,宜如定陶王故事,以益王第二子崇仁王厚炫主兴国。” “又考宋英宗以濮安懿王之子入继仁宗,司马光谓‘濮王宜尊以高官大爵,称皇伯而不名’……程颐之言曰‘为人后者谓所后为父母,而谓所生为伯叔父母,此生人之大乱也。然所生之义,至尊至大,宜别立殊称,曰‘皇伯叔父某国大王’,则正统既明,而所生亦尊崇极矣。” “今兴献王于孝宗为弟,于陛下为本生父,于濮安懿王事正相等。陛下宜称孝宗为‘皇考’,改称兴献王为‘皇叔父’,兴献大王妃为‘皇叔母兴献王妃’,凡告兴献王及上笺于妃,俱自称‘侄皇帝某’,则正统私亲,恩礼兼尽,可以为万世法!” 朱厚熜这时也来到了文华殿后厅,坐在了御座上,持着木锤,听到了毛澄的这一番言论。 对此。 朱厚熜哂然一笑。 但他没有急着表态,因为他知道需要看看别的大臣是什么反应。 “甚善!” “《春秋》曰:‘为人后者为之子’本朝之制,皇帝于宗藩尊姓,止称伯父,叔父,自称皇帝而不名。今称兴献王为‘皇叔父大王’,又自称名,尊崇之典已至。” “不可谓不为正论!” 翰林学士丰熙这时也出列开了口。 朱厚熜依旧沉默不言。 “正当如此。” 这时,外面修撰杨慎也跟着说:“陛下养以天下,所乐其心,不违其志,岂一家一国之养可同日语哉!此孔子所谓‘事之以礼’者。其他推尊之说,称亲之议,当为非礼。今宜称正礼者,独改称兴献王‘叔父’者,明大统之尊无二爷。然加‘皇’字于‘叔父’之上,则极尊于陛下伯叔诸父,可谓两全。” “家父亦持此论!” 杨慎说到这里就逡巡了一遍朝臣。 不少大臣皆颔首。 一时,有欲开口反驳者,也在这时不敢再言。 张璁这时倒主动站了出来。 “何为正,何为异,以我看,尔等所持才为异论!” 接着。 张璁说了一句。 杨慎顿时沉下脸来。 毛澄等护礼派也不禁陡然变色。 只江汝璧此时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父母之伦怎能如此轻易更改?” 随后,张璁就问了这么一句。 “我说过,陛下养以天下,所以乐其心,不违其志,岂一家一国之养可同日语,父母之伦,相比于天下大统之伦,怎可相比?” 杨慎沉声言道。 张璁则呵呵一笑道:“我有三问,还请诸位论之。” 说后。 张璁对众人拱手作揖。 朱厚熜这里也认真于后面听起张璁三问来。 “陛下嗣登大宝,即议追尊圣考以正其号,奉迎圣母以致其养,诚大孝也!” “《礼记》曰:‘礼非天降,非地出,人情而已’,故我等不可不顾人情,使陛下不能尽孝至美。” “否则!” “将来,天下人与后人若因此认为陛下孝心不够,竟一继位便不认父母,使君王圣德之损,便是我等之罪!” “我等做臣子的真能担得起这个罪,真敢让君父落得个不孝之名吗?!” “此乃第一问。” 张璁问到这里,不少文官倒是忍不住点头,纷纷说确实如此,天下莫不以孝为最重,臣子也当以忠孝为重,不能让天子有不孝之名。 “第二问!” “《礼记》有云:‘长子不得为人后’,而遗诏曰‘兴献王长子嗣皇帝位’未尝著为人后之义。则陛下之兴,实际上是承祖宗之统,与汉哀帝、宋英宗先预立而嗣养于宫中,先认皇帝为父不同。” “所以,我等凭什么将陛下与汉哀帝、宋英宗视为相同,又凭什么先不认遗诏之言,也不认礼记之圣人本义,而去从司马光、程颐之宋儒言?” 张璁说到这里,杨慎沉下脸来,但也不得不主动退后一步,而捏紧着拳头,咧了几下嘴。 朱厚熜听到这里也暗笑了一下。 他就知道张璁会出来,把这些只讲程朱理学视为正论的护礼守旧派驳的体无完肤。 这也让朱厚熜更加确认,这议礼背后就是守旧派与改革派在思想主张上的争论,一方依旧推崇程朱理学,一方则开始讲人情人文要求回归原有的儒学本义。 而张璁这里则掸了一下衣袖,又说:“还有第三问!” “陛下若真要以皇叔母称圣母,而圣母不日就要到京,而以国朝制度,叔母见帝只有君臣之礼,无臣母之义,那是不是圣母到时候见了陛下,还得跪见陛下?” “我等真要逼着陛下生母跪着见陛下,跪着见太后吗?!” “张璁!” “你这是邪论!” 这时,给事中张翀站出来,指着张璁,厉声喝了一句。 张璁呵呵冷笑说:“我这是不是邪论,诸公可以探讨。” 说着。 张璁就从袖中拿出一文策来,说:“正好,我早已先草拟好辩礼之论,而将方才之论,详细写进了本里,诸公可以看看,若有异议,还请直言。” “太傅曾有言:有异议者即奸邪,当斩!” “方才,杨修撰已明言,太傅亦持陛下认孝庙为皇考乃正论。” 翰林编修王正元这时沉着脸说了起来。 杨慎不由得瞅向王正元,然后又看了毛澄一眼。 毛澄自己也是一脸大惊。 而王正元这里则横眉怒眼地看着众官员:“尔等真要看此异论,欲作奸邪乎?!” 许多朝臣不禁有些犹疑。 朱厚熜听后面色一沉,心想这就是杨廷和的威慑力了,也可谓是多数人的专制了。 这些护礼派,见讲道理上立不住脚,便仗着自己人多势众,而对异论者扬言要进行肉体消灭,明显就是双标之举。 一边让天子兼听天下之言,容他人之逆耳之言,一边自己却不容异论。 不是双标是什么? 不过,朱厚熜对此也不感到奇怪和惊讶,只继续听着。 他相信不是所有大臣都会被吓到。 “有何看不得!” “正论乃天子定,非太傅定!” “何况,言不同意见者,岂能当斩?!陛下尚未禁天下言路,尔等倒先要断天下言路了。” “太傅若真欲作目无君上的权臣,我必第一个先上本参他!” 果然。 没多久,就有大臣毅然出列,言说起来。 朱厚熜这里则淡淡一笑:“还是有至阳至刚之人的,没有被这些人的气焰吓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