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对袁宗皋的告罪内心感到雀跃不已。 因为这说明,袁宗皋没想让他只做个糊里糊涂而容易被官僚集团控制的皇帝,甚至也期许他能够成就一番帝王伟业。 当然,这里面不排除袁宗皋也是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诉求,甚至是在看出他朱厚熜的一些真实想法后,才做出的改变。 但这对朱厚熜而言不重要,重要的是,袁宗皋愿意为自己而变,为此主动建议自己去看看王阳明和罗整庵的书,去了解这个时代的新思想。 对于王阳明,朱厚熜是清楚的,知道其创立的心学,在这个时代是属于打破程朱理学之思想桎梏的学问,是让这个时代的人开始跳出程朱理学之外有自己独立思考的开始。 在朱厚熜看来,袁宗皋建议自己看看王阳明的书,本意应该就是希望自己有独立的思考能力,不要被程朱理学规训得认为,天下真的只需“存天理、灭人欲”就能大治。 朱厚熜也知道罗整庵,知道他是明中后期开始主张世界是物质、开始承认“理”是物质运动变化规律的唯物主义思想家。 这人在政治上主张变法,为此提出“法有当变者,不可不变,不变即无由致治”的政治主张,自然也是理学的背叛者,但也是变法的思想支持。 而现在袁宗皋让朱厚熜去了解这些,在朱厚熜看来,肯定是为了给自己开辟学问上的新视野,要让自己找到改制的思想动力与思想武器。 朱厚熜还确定的是,袁宗皋当是主张改制的,而不是试探自己,不然不会把在这些学问告诉自己知道。 要知道这些学问在这个时代还属于“异端”,没有被天下大部分士大夫接受,尤其是在掌权的官员基本上还是以杨廷和为代表的理学正统官员为主的情况下。 朱厚熜认为袁宗皋哪怕是试探自己有没有接触这些学问,也不会真的让自己知道“王阳明”、“罗整庵”这些人。 因为自己是未来的天子,一旦让未来的天子知道还推崇这些学问,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后果。 而现在,袁宗皋愿意向自己推荐这些人的学问。 那原因只能有一个,便是袁宗皋这个可以说是被贬到兴王府的翰林进士希望自己改制,希望自己不按照杨廷和的路子走! 朱厚熜不由得也开始怀疑,历史上的嘉靖会在即位之初,而且是在虚岁十五岁的年龄,就对权力争夺表现出极高水平,也积极于进行嘉靖新政,只怕这背后就有袁宗皋这个王府长史的影响。 毕竟这个袁宗皋跟杨廷和不是一个路子的人。 虽然朱厚熜知道文官士大夫们将是他接下来加强皇权路上的最大挑战者,也是这个时代真正控制了国家和民族命运的群体,但朱厚熜没打算消灭他们,当然也消灭不了他们。 因为文官政治文官掌兵是时代趋势,乃至在后世,财权和兵权都是在文官手里。 历史上,最积极为民请命的是他们,出卖民众的也是他们。 好在自古以来,文官们就不是一个整体。 甚至,自宋以后,他们内部斗的最凶,无论是为公利还是为私心。 哪怕是历史上的宦官专权时代,本质上也是一群文官士大夫在和另一群文官士大夫斗。 虽然这里面也有君王的作用,但如果不是文官们素来难以捏成合力,君王一个人也难以挑唆得他们互为仇敌,乃至一些文官不惜认阉宦为党魁。 所以,朱厚熜应该做的,只能是在文官士大夫中找到和拉拢志同道合之人,进而组成和自己政治利益诉求一致的基本盘。 现在,朱厚熜恰巧了解到的和自己志同道合的文官很少,自然也就需要在袁宗皋面前坦诚一些,展露出自己的真正意图。 于是,朱厚熜就在袁宗皋这么说后,便点首说:“那就请先生为学生讲这些学问,学生愿洗耳恭听。” 袁宗皋微微一颤,忙满脸亢奋地拱手称是。 他现在恨不得即刻写信告知给王阳明、罗整庵这些人,告诉他们,未来的大明天子将要习学他们所主张的道! “以臣愚见,深得阳明之学者,当是在罗峰书院聚徒讲学的张璁,此人字秉用,号罗峰,于礼最是精通,著有《礼记章句》一书,臣今日讲于世子知道。” 这一天。 袁宗皋便于中正斋给朱厚熜讲起了新学问。 而朱厚熜意外的是,袁宗皋居然第一个提到的却是张璁。 这个前半生都在聚徒讲学,如今在京师等待殿试的未来改革名臣。 这让朱厚熜越发肯定,袁宗皋、王阳明、张璁这些文官士大夫应该是一派。 这一派算是程朱理学的背叛者,或者说是在正德以来所形成的改革派。 之所以出现这一派,是因为自明朝成化以来,社会经济就发生了显著变化,尤其是在正德时期,变化更大。 尤其是正德这个皇帝本身,就对传统很叛逆故对思想控制不严,行为举止也非常跳脱。 这也就使得文官士大夫们在思想上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出现了改革派。 在历史上,这一变化从明朝中期开始产生,到明末清初达到高潮,高潮到各类新思想层出不穷,涌现出王夫之、顾炎武这样的人物,被很多人认为是思想文化领域里中华文化自春秋战国后又一高潮时期,只是这一高潮到清朝统治巩固后戛然而止。 而杨廷和等一干文官士大夫又是一派。 他们一直是旧制度旧秩序的守护者,是属于保守派。 现在于中枢掌权的就是他们。 历史上,他们在从弘治朝就具备了绝对的优势,在正德朝依旧势力强大。 尤其是在正德放弃刘瑾后的正德末期。 如今,他们更是如日中天。 而他们历史上式微还要等到嘉靖登基。 乃至到万历初年,他们的势力更是降到历史最低,但紧接着会在万历中后期卷土重来。 然后,他们在清朝统治巩固后彻底在汉人士大夫群体中恢复最初的统治地位,成为清朝皇帝巩固统治的工具。 总之,每当地主经济兴盛一次,他们就强盛一次,改革派就式微一次。 而每当商品经济活跃一次,他们就衰弱一次,改革派就强盛一次。 如今内部人口激增,市镇激增,商品经济飞速发展,外部地理大发现和新航路开辟,以及小冰河气候变化,自然就又到了改革派兴、保守派式微的时候。 即大量支持改革变法的新一派文官士大夫开始出现。 尤其是,因为这一变化,导致将来北边蒙古再次入侵频繁,南边倭乱更加猖獗后,主张改革的人会越来越多。 由此可见。 作为这一时期即将成为大明最高统治者的朱厚熜,将会有一次前所未有的改革机会,去利用这一形势,在正德朝的改制基础上,进行一番改革,让大明真正的强盛起来,不再脆弱的因为气候的变化就要落得个天下汉人再次被他族奴役、乃至剃发易服的地步! 只要他不偷懒,不在中途放弃,而像历史上的嘉靖一样,开始一意玄修。 那样,他只会成为大明再次强盛的阻碍,乃至年号都被人拿来玩梗,言“嘉靖嘉靖,家家皆净。” 现在朱厚熜还没入京成为皇帝,身边也还都是自己人。 他也就趁此机会让袁宗皋多给自己讲解一些新学问新思想,一些将来自己成为皇帝可能在接受经筵日讲时都很难听到的内容。 袁宗皋也乐得趁此机会给朱厚熜多灌输一些杨廷和等保守派不想让朱厚熜知道的内容。 所以,在迎立之臣来到安陆之前的这段时间内,朱厚熜学的很认真,袁宗皋也教的很认真。 而越是这样,袁宗皋越是觉得朱厚熜简直是他实现心中改制大业的理想明主,那颗想要改变天下的心也越来越活泛。 为此,袁宗皋在完成朱厚熜交代给他的任务时,特地将自己弟弟袁宗夔叫来自己的书房,吩咐说: “你把旧年珍藏的那些名贵之酒,给王兵宪送去,就说是世子所赐。” 袁宗夔大为惊愕:“兄长不是说宁舍命也不舍这些窖藏多年的名酒吗?” 袁宗皋这些年来为压制内心想追求功业的躁动之心,也染上了不少嗜好,酒色与赌博都有所涉及,甚至还很痴迷,所以袁宗夔对他这样的吩咐感到很意外。 “幸逢尧舜之君,当求多活几年,所以从今日起,为兄要戒酒。” 袁宗皋说着就看了自己昔日为消磨心中抱负而花重金纳的绝色美妾一眼,就咬牙说道:“还戒赌戒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