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寅施施然进院,众人顿时一起看过来。 “额真回来了。” “朱兄弟。” 宁采薇神色玩味的给朱寅一个眼风,“你回来的正好,徐公子要走了。” 朱寅道:“徐兄要回家?不是说,公子小白在外而安么?” 徐小白有点尴尬,讪讪说道: “小白在外而安不假,可终究还是要回齐国啊,不然哪来桓公呢?” 朱寅咯咯一笑,“这登州就不就在齐国么?你又要回哪去?” 徐小白很是无语,也不觉得这个顽笑有趣,只能说道: “幸亏朱兄弟援手,兄弟我才能回到中原。可既已回归中土,兄弟就要赶紧家去了。” 他此时归心似箭,眼见朱寅要在少保府住段日子,哪里还能继续等待? 再说少保府就是个空壳子,灯油蜡烛都没有,竟连普通人家也不如。他是一夜也不想留。 朱寅点头:“家去吧,家去的好。此去南京,是要到济宁坐船走运河吧?” “是。”徐小白点头,“算起来到济宁最少十天,路上还不能下雨,这三伏天赶路,着实吃苦。” “到了济宁上船,一帆顺风南下,那就轻舟数日过扬州,一觉醒来瓜州渡。” 朱寅知道,接下来徐小白就要开口打秋风了。 他也不急,好整以暇的在井边坐下,伸着脑袋俯视井水。 徐小白见朱寅没有主动提钱的意思,只好也坐下来,和朱寅一起伸头照水。 暮霭中的井水,就像房中很久未磨的铜镜,昏昏沉沉的映照出两颗脑袋。 “丝丝凉意,井气逼人。”朱寅说道,“要是掉进去,也就爽快了。” “凉快,就是爬不上来。”徐小白道,“这戚家大院,少说也是百年老宅了,经历好几代人,天知道这井里有没有淹死过人。” “我家在南京的国公府有两百多年了,共有十二口井。你猜怎么着?据说有七口井,淹死过人。” “所以,我家虽然井不少,却要派人去栖霞山的真珠泉、白乳泉用水车运水吃。” “至于府中的井水,都是家奴下人、马骡鹰犬吃的。” “侯门井,古镇桥,哪里没有命几条。” 说到这里语气一转,“朱兄弟府上有多少口井?” 这就是试探了。门第越高、宅院越大的人家,一般井也越多。 数月以来,他始终搞不清楚朱寅的身份来历。 只觉得朱寅肯定出身不凡,很有来头。 但越相处,就越扑朔迷离,越是令人感到神秘。 朱寅小脸上一片清幽,“我家没有井,全部喝山泉。洗澡都用山泉。不过不需要人工运水。打开水闸,山泉自来。” 徐小白一怔,没有试探出什么。 他盯着朱寅头上那对小小的角髻发了一会儿呆,终于不装了。 “朱兄。”徐小白搓着手,拇指和食指捻动几下,“小弟虽欲南归,奈何囊中羞涩,没有盘缠。” 说完一脸期待的看着朱寅。 含情脉脉。 “徐兄何不早说?”朱寅愕然抬头,“你我挚爱亲朋,何分彼此?三五十两的回家盘缠而已,值当什么!” 三五十两?徐小白笑容一僵,我说三五十两了? 没错。要说路上盘缠,三五十两白银,足够北京到杭州了。 可问题是,他没有路引,各处水陆通关,要花“买路钱”的。 他是监生,本和秀才一样出门不需路引,但需要证明监生功名的身份。 可他身上监照、浮票、牙牌,一个都没有。 怎么证明功名? 那么他一路回南京,代替路引的“通行费”,就需要五六十两! 最少要借一百两,他才敢上路啊。 “这个…朱兄,我没有路引啊,要额外多花很多钱的…” 徐小白的语气十分为难。 朱寅这才恍然道:“原来如此!你看我都糊涂了!那句话怎么说?哦,朋友有通财之义!” “你说吧,要多少!” 徐小白心头一松,只觉得眼前这张小脸十分可爱。笑逐颜开的说道:“最少一百两!” “不对!”朱寅拨浪鼓般的摇头,“数目不对!” “怎么?”徐小白的笑容再次一僵,顿时紧张起来。 却见朱寅肃然道:“一百两是你的盘缠和买路钱,可你一年多不回家,难不成能空手回去么?” “起码要置办一身像样的行头,买些像样的见面礼吧?总不能栖栖遑遑、凄凄惨惨的回去。” “那家人能相信你的话?” “我给你二百两!” 二百两!徐小白神色一喜,一颗心被朱寅搞得七上八下,又被揉搓浑身通泰。 “朱兄大义啊!”徐小白叉手行礼,“小弟真是铭感五内,我这就写下字据…” 朱寅摆摆手,“写什么字据?你太见外了徐兄!二百两白银是不算少,可也比不得我们关外共患难的交情!” 徐小白都有些感动了,“朱兄,我就不说客套话了。等我回到国公府,一定不会忘记今日恩情…” “好了好了!”朱寅打断他,“人生际遇,全靠缘分。我年纪小,却听大人说过这个道理。” “你我一场交情,固然是缘分。可今生今世是否能够重逢,也还不一定呢。” “我若是心存回报的念头,那就没意思了。” 徐小白叹息道:“朱兄虽然年幼,却急公好义,真有上古高士之风啊,吾不如也。” “如此,兄弟就领受不愧了。” 朱寅对宁采薇点点头。 宁采薇却是轻摇螓首,咬着嘴唇。 朱寅皱眉道:“去给徐兄封二百两纹银。” 宁采薇戏精附体的不依道: “小郎君真是小孩大方,我家的银钱莫是大风刮来不成?平白送人使唤!” “借钱也不是不行,可白纸黑字的字据,万万少不得!这年头,哪有送人钱使的!” 朱寅佯怒道:“徐兄是我挚爱亲朋!二百两银子值当什么!小小妇人有何见识!岂知朋友之义!” “快快取来,莫让徐兄久等!” 徐小白见两人争执,心中对朱寅更是感念至深,忍不住说道: “切莫为我争吵啊,朱兄,我还是写下字据吧…” 朱寅一摆手,小脸含霜的看着宁采薇,“你给不给?” “给给给!”宁采薇一跺脚,气呼呼的一拧轻盈的腰肢,就恨恨往屋里走。 兀自怄气道: “你这散财童子,到时跟你朋友去过吧!奴家自是命苦!” 徐小白搓着双手,既愧疚又尴尬。 朱寅展颜一笑,老气横秋的说道: “莫要管她。从小不裹脚的小女子,性情倔强,不必一般见识。” 徐小白暗道:“朱小兄弟真是重情重义,回到国公府之后,可不能忘了今日。” 不一时,宁采薇就叉着小蛮腰,俏生生的站在前厅的台阶上,居高临下的说道: “不开眼的!二百两银子,十几斤重,你们不来拎!” “我来!”徐小白一个健步上去,拿起地上的褡裢。 里面是二十个银锭,白花花的晃眼睛,暮色之中,数它最亮! 要说徐小白可是国公之孙,王孙公子。当年在南雍,乃是用金叶子、金豆子的主儿。 可那一切富贵往事,如今恍如隔世。 此时见到二百两银子,居然觉得分外珍贵。 “朱兄,小娘子,我这就告辞了。” 徐小白连一刻钟也不想待在这荒凉的少保府。 “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到了南京,一定要来找我。” 朱寅却是皱眉道:“徐兄携带二百两纹银,孤身独马,路途遥远。小弟不放心呐。” 言之殷殷,情之切切,语气十分关心。 徐小白笑道:“朱兄不必担忧,路上虽有剪径强盗,可我只走驿站和运河,却无大碍。” “再说,我骑射也不算差了,打不过也能纵马逃走。” 朱寅点点头,又吩咐兰察送给他一张弓、一壶箭、一把刀。 徐小白见他如此周到,不禁更是感怀在心。 他离开时再三恳求,请朱寅到时去南京游历。 朱寅亲自送徐小白出门,看他在上马石上马,单枪匹马的隐入夜色之中。 徐小白缓辔而行,直到走出十余丈外,回头一看,仍然见到那小小的熟悉身影,站在戚府门口目送自己。 徐小白不禁眼眶一热,打马挥鞭而行。 …… “小白终于走了。” 朱寅回到碧云院,径直走入乌漆嘛黑的客厅。 宁采薇已经抱着宁清尘坐在那儿了。 女孩子语气轻松的说道: “二百两投资亏不亏,不看他有没有机会继承国公,而是看他本性如何,是不是知恩图报。” “他要是知恩图报,就算当不上国公,哪怕只是个公府子弟,也能帮上大忙。比如说…私船出海!” “知我者采薇也!”朱寅笑道,“什么东西最贵?免费的。” “历史上他没有当上国公。不过就算他不是国公,也毕竟是国公的孙子。他只要真心帮忙,我们就能分杯海商走私的羹,出海许可就有了。” “沿海走私海商,都是这些地方权贵把持。要是不走捷径,我们最少要十年二十年才能上桌。” “这隆庆开关呐,就是开个小孔,屁用没有。接下来几十年,还是走私是王道。” “哼,大明皇帝已经没有彻底开海的能力了。不靠徐小白这种人,不知何时才能参与游戏。” 两人说话间,戚报国就带着两个帮闲进来。 “稚虎啊,你要的东西都采购回来了。” “爹说,你吃完了夜饭,就去止止堂,他在书房等你,有话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