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什么?船丑,有碍观瞻,要加钱? 停一天就要收一两泊船费? 朱寅等人脸都绿了。 你知道一两银子是多少钱么? 一个披甲士卒的军饷,每月也就一两二钱,还是足额! 我们在这桃花渡仅仅停一艘船,就要一两白银每天? 你怎么不去抢? 眼见众人脸色难看,那守渡人操着一口典雅地道的洪武正韵,笑容散漫的说道: “小船主是外来的吧?怪不得。好教小船主知晓,这规矩不是在下定的,是东主定下的。” “这里可是十里秦淮啊,各处渡口的船位,都是紧俏的很。说贵,也真贵。说值,那也真是值。” 他居高临下的站在码头上,好整以暇的背着双手,嘴角噙着化不开的自信。 “小船长,在下这番道理,可是?” 他信手往南指指,再往北指指,一口洪武正韵说的神完气足,字正腔圆: “南岸百步之外就是乌衣巷、琵琶街,莫说本地人,外地读书相公们没有不知的。” “这也就罢了。可是往北不到半里,便是贡院、府学、夫子庙、中山王府啊!” “小船长还觉得贵么,唵?” “若是仍觉贵了,也可另选宝地。其他地方,怕还不愿你这船停泊呢,船太丑了些。” 朱寅仰着小脸,深深打量了对方一眼。 守渡人一身交领窄袖的青衣长袍,绢布料子浆的整整齐齐,头发绾的一丝不乱,腰间挂着香囊,一双厚底皂靴干干净净。 更重要的是,他的微笑带着一丝说不出来的傲气。 这种笑容神情,朱寅十分熟悉。 这不就是外地人到大都市之后,那些“本地贵族”的优越感? 这种优越感爆棚的小市民,真是太多了。 朱寅也懒得啰嗦了。 宁采薇也懒得啰嗦。 她直接给钱。 “我们先停一百日,就付你一百两吧。” 她在船上封了一百两纹银,痛快买单。 “承惠一百两,请跟我来。” 守渡人接过六斤多重的银子,沉甸甸的提在手里,带着几人进入桃花渡边上的一间临水精舍。 精舍里面,还有一群书吏一般的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到县衙六房了。 守渡人写了一张单据,注明日期、款项、船型,然后说道: “请出示船契,在下也好具名登记船主、船籍。” 朱寅眼睛一眯,“船主就是我们,船籍是济宁。只是船籍在客栈失火焚毁。” “哦?”守渡人咧嘴一笑,将毛笔轻轻放在笔山上,搓着手说道: “没有船契,那如何登记船主姓名和船籍之地?” “这艘船…很难停泊啊。” 朱寅暗自咬牙,“如何通融呢?” 此时他就像一个司机,找不到一个停车的地方,被停车场管理员刁难。 这艘中等沙船,造价也就几百两撑死。如此高额的停泊费,其实很不划算,还不如直接卖了。 可是它的价值,不是船的本身。 而是它的原主人已经行贿过了,每年打点上万两白银,是可以直接出海的船! 起码到明年六月之前,这艘船通过长江出海,通州卫所、狼山水师都不会拦截稽查。 也可以自由从大海进入长江。 要是放弃这艘船,损失不但很大,而且没法出海了。 就算你再次行贿,你人生地不熟,送礼打点都没有门路。 所以,朱寅不能放弃这艘船。 “如何通融?”对方没想到这孩子如此上道,这么懂事的主动提出来。 那就好办了。 他伸出一个巴掌,“再加五十两。黑船的风险,我就替小船主担着了。” “你这船要是在县衙补充船契,可能不止五十两,说不定还要被百般盘问。” “先说好,鄙人从不还价。五十两担着天大干系,多么?行,咱们就交易。不行,咱们交情在。小船长,然否?” 朱寅真是服了。 对这种小人物,一点办法都没有。 “好吧,就五十两。”朱寅干巴巴的说道。 守渡人又得了五十两银子,满脸都是喜色。 这种没有船契的黑船,可是不多见啊。既然遇到,当然要狠狠宰一刀。 刚好给如意楼的相好买一套头面,那小美人就高兴了。 吃的就是这碗饭,这种钱不赚,那不是混蛋么? 他的语气也温和多了,“小船主尊姓大名?年岁几何?” 宁采薇道:“船是我的。我姓宁,名采薇,十岁。” 守渡人登记了船主船籍,又用自己的钤印一盖,将单据双手交给宁采薇,笑道: “小娘子可要收好,不要再被烧了。” 宁采薇也露出职业假笑,“那就再会吧。若是百日之后续期,可是只收停泊费?” 守渡人正色道:“那是当然。有的钱,同一人身上只能赚一次。” 众人正要离开,那守渡人忽然说道: “诸位刚来南京,初来乍到,可需要购买一些必要书籍?请看这边…” 他指指书架上一排排崭新的书籍。 朱寅对繁体字已经很熟悉,眯眼一看,只见是《士商类要》、《一统路程图记》等书。 这种书,的确是有用。 朱寅当即买了四本,花了二两银子。 这其实很贵了。 二两银子能买三石粮食。可是此时的明朝,书籍仍不便宜。 众人回到船上,将马匹全部牵上岸,马车也推上来。 至此,才算是弃船换马。 朱寅翻看新买的南京街衢图,指引马车上了利涉桥,进入贡院街,又沿着热闹无比的贡院街往西,来到东牌楼的夫子庙。 夫子庙前更是热闹到极点。一眼望去都是人群。 来这里,当然是吃饭。 找到一家叫畅快楼的酒楼,进去吃饱喝足。 吃完饭,朱寅等人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买户口! 没有户口就是流民身份,处处受阻。 之所以说“买户口”,是因为此时的明朝,黄册户籍统计混乱不堪,基层管理已经废弛。 官府胥吏趁机舞弊敛财,视国家户籍制度如儿戏。 晚明时期纲纪崩坏。加上商业迅猛发展,士民对金钱的崇拜空前高涨。 在朱寅看来,晚明社会有点像十八世纪的欧洲。 只要使足了银钱,管你是流民还是黑户,都能给你重新造册黄簿,拥有合法身份。 这便是买户口了。 南京城属于两个附郭县,南边是江宁县,北边是上元县。 所谓的南京城,行政区上都属于两个县的一部分。 两个县的县衙都在南京城。应天府的府衙,也在南京城。 三个地方行政衙门同城办公。 朱寅要去的地方,是距离更近的江宁县衙。 准备一番之后,向店家打听了一下,朱寅等人就登上马车,前往江宁县衙。 古代草民去官府,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朱寅和宁采薇很有勇气。 因为有银子。 你舍得花钱出血,那就不是刁民,而是胥吏们的客人。 据说钱花的豪横的,在户房里面,还能喝到上好的龙井。 为了办事,朱寅等人都没有心思逛夫子庙的集市。 马车离开喧闹无比的夫子庙,进入玄真巷。玄真巷只走了大半里,就迎来一条宽阔整齐的大道。 这便是有名的花市大街了。 花市大街南接南门大街,北接大功坊,西边就是江宁县衙! 马车好不容易等到一个空挡机会,急匆匆的横穿花市大街,进入了县前街。 一进县前街,就看到街道北边,坐落着一座威严肃穆的气派官衙。 门头上赫然是四个大字,从右到左的写着:江宁县衙。 高大的门檐之上,还有一对悬鱼,也真是讽刺。 衙门口的临街广场上,左边一溜儿的上马石和拴马柱,右边一溜的轿棚。 轿棚之中,足有十几辆轿子,都是装饰精美,穷极华丽。显然主人非富即贵。 轿夫们懒洋洋在各自的轿子边歇息,一边吹牛打屁,一边赌钱下棋、捉虱子、抠脚。 胆子大的,干脆趁着这会工夫,在轿子里打盹,也当一回主人。 偶然衙门里出来一个人,轿子里打盹的轿夫就赶紧钻出轿子。 按照明律,只有三品以上文官才可以乘轿。三品以下文官和所有武将,只许乘车骑马。 然而律法就是用来破坏的。如今别说所有文官,就是武官也开始乘轿。 别说官员,就算商人富户,官场小吏,也都乘轿成风。 朱寅的马车在左边停下,然后取了几十两黄金,就带着众人走向县衙。 县衙门口的台阶之上,挺胸凸肚的站着一排衙兵,廊下立着一面大鼓。 这就是县衙的鸣冤鼓了。 可是鸣冤鼓上的鼓槌,却是不翼而飞。 也不知道是本就没有呢,还是被人取走了。 朱寅来到衙门前,看着高大威严的门面,对古代县衙的认知,又真切了很多。 后世影视剧中,知县就是个芝麻官,县衙就是个小衙门,没有多少威严。 可是事实似乎不是这样。 这江宁县衙,视觉上就让人感到一种不可冒犯的威严。 所谓“区区知县”,看样子也绝非什么芝麻官。 “此乃县衙重地!阶下何人,来此何事?” 守门的衙兵按刀喝问。 “可有名剌投递?若无名剌,速速离去!” ps:更新晚了,自罚三杯。晚安。蟹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