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功夫，离洪灾过去了半年。　　 半年来，铁拐已然长成一岁的孩子。　　 铁拐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尽快学会说话，学会走路，学会自己料理生活。　　 眼看着铁刘氏白天上山采摘红花蓝靛，晚上后山开荒，瘦的只剩下眼窝子，铁拐急在心里，愁在眉头。　　 只有尽快学会说话走路，才能给铁刘氏减负，帮铁刘氏出主意之余，母子俩齐心协力方能渡过难关。　　 铁刘氏毕竟是妇道人家，在这个世道，孤儿寡母要生存下来实在太难了。　　 开荒，是铁刘氏每天必做的工作，铁拐年纪太小，还完全帮不上忙。　　 铁拐偶尔也劝铁刘氏休息，保重身体，但是对于农民来说，开荒有着致命的诱惑力。　　 无怪乎现在的怀城灾民，简直把龙员外当成了菩萨，恨不得天天放在家里烧香供着，谁让人家无偿给灾民提供荒地呢！　　 事实上，如今的中华大地，真的是地广人稀。　　 《旧唐书》记载，开皇年间全国达到了鼎盛的七百万户，但是到了大业十四年，杨广南逃江都，战乱导致此时的全中国，仅剩下两百万户。　　 在杨广的挥霍下，连年征战高丽突厥、修建大运河以及各种灾荒徭役，全国人口在几十年间，锐减了三分之二。　　 在河南山东等战乱地区，甚至出现“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惨景。　　 所以，龙员外那些荒地，反正也没人种，不如让给灾民，博个好名声。　　 相对来说，南方地区稍微好一点，毕竟战争主要是发生在北方中原。　　 因此，滕坊主这样的布匹工坊，在江南之地能够成功保留，并为灾民提供红花蓝靛等物资的现银交易，对于铁刘氏这样的灾民家庭来说，至关重要。　　 如果没有红花蓝靛换少量现银维持生计的机会，灾民随时可能断粮，随时有可能饿死街头。　　 对于铁刘氏一家，尤其如此，铁喜用命换来的那几担粮食，是撑不了多久的。　　 起初，铁刘氏出门采摘、开荒，还带着铁拐，不过背着一个孩子干活，很不方便。　　 后来，铁拐慢慢学会了说话和走路，于是铁刘氏顿感轻松不少。　　 在铁刘氏看来，自家孩子乖巧懂事，有时甚至主动要求自己照顾自己，这让铁刘氏倍感惊讶。　　 一岁的孩子便能照顾自己，说出去谁信？铁刘氏自己都不放心。　　 不过试了几次之后，铁刘氏发现铁拐果然听话，跟其他童子大为不同，于是便放下心来。　　 这一日，铁刘氏将采摘来的红花蓝靛晒干并打包成捆，准备拿去滕氏工坊的库房贩卖。　　 滕氏仓库在县城，从西门进去沿着井水笼子一直走就到了，就在滕氏工坊的后面。　　 母子俩到了库房之后，将打包好的红花蓝靛，交于门口伙计。　　 库房管事姓滕，是腾坊主的族人，为人倒是亲和。　　 看到铁刘氏母子来了，滕管事道：“铁家娘子又来卖红花了。”　　 铁刘氏向滕管事怯怯的福了福，还没来得及开口，铁拐便回答道：“管家爷爷，今日又是你当值啊！”　　 “是啊！”腾管事笑道：“你这个小娃娃，每次跟个小大人似的，嘴巴真甜，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哟！”　　 “是啊，是啊！”铁拐奶声奶气的道：“腾爷爷，要不你把我家的红花，收得贵一些，我便天天烧香拜你。”　　 腾管事听完，哈哈大笑道：“我又没死，你拜我作甚？”　　 说完，忍不住再次哈哈大笑起来，继续道：“我家孙子，要是你有这么甜的小嘴巴，就好咯！小四，你把铁家娘子的红花，秤给足了。”　　 伙计应了一声，便去称重了。　　 ——————————————————　　 卖完红花蓝靛，铁刘氏牵着铁拐的手，母子俩走在回家的路上。　　 还没走出井水笼子，看到铁前和他新媳妇，挽着手走过来。　　 隋唐时期远没有明清时的男女大防，这时代的人尚未被宋代礼教束缚，再加上南北朝的胡汉杂居民族融合，整个隋唐朝都很开放，男女手挽着手走在大街上，再正常不过。　　 铁前是县衙的一名杂役，说白了，就是临时工，几乎什么都干。　　 协助仵作检查尸体，县衙里看门，帮更房打更，甚至有时候还要倒夜香，铁前几乎什么杂事都做。　　 可别瞧不起这份杂役，很多人打破了头想往里头钻呢！　　 这还是秀才大哥铁真，拖了一个同窗秀才的关系，才好不容易得来的名额。　　 今日散了班，铁前便陪着媳妇来买胭脂花粉。　　 铁前看到铁刘氏母子，远远的招手喊道：“刘嫂，你和拐哥儿也来县城啊！”　　 铁刘氏应了一声，轻声道：“前哥儿好，我们母子来卖红花。”　　 站在铁前身边的，正是铁家寨有名的县城贵女滕家千金。　　 铁前媳妇名叫滕娟，长得矮矮胖胖，看到铁刘氏母子穿的破破烂烂，衣服上全是补丁，跟叫花子一样，于是皱了皱眉。　　 见滕娟没有打招呼，铁前大大咧咧道：“娘子，这就是我跟你常常提起的刘嫂子。”　　 滕娟“嗯”了一声，没有继续做声，算是打了招呼。　　 铁前又蹲下来，捏捏铁拐的小脸，道：“几天不见，你小子又长高了；来，你看你前哥哥这是什么？”　　 说完，铁前变戏法似的从袋子里掏出一根木棍状东西，塞在铁拐手里，道：“拿着，这个好吃，包你小子没见过。”　　 铁拐把东西拿起一看，大为惊奇：“这是……这是……”　　 铁前以为铁拐被自己的吃食吸引住了，哈哈大笑道：“没见过吧？”　　 铁前站起身来又对铁刘氏挥挥手，道：“刘嫂子，我们有事，便先走了。”　　 铁刘氏应了一声道：“好。”　　 没走几步，便听到铁前在身后小声嘀咕道：“你怎么理都不理我刘嫂？好歹也是我铁家寨的人。”　　 滕娟怒道：“叫花子一样，我凭什么搭理她？”　　 铁前被滕娟气的够呛，道了一声：“你……”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滕娟气咻咻道：“你不说还好，你一说我更来气，我家十几个姐妹，也没见你给我挣面子啊！做个杂役，什么时候才能在怀城置房？我家哪个姐妹像我一样，嫁了人，还天天住在娘家，我受的气，难道还少吗？”　　 铁前忐忑道：“城西，城西不是有房子吗？”　　 滕娟怒道：“你那也叫房子？你那个就是灾民的茅草铺子，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铁前摸着鼻子，被人拿了短处，做声不得。　　 ——————————————————　　 听到滕娟骂母子俩是叫花子，铁刘氏心里不好受，想起日子的不易，更是难过，一边走一边偷偷抹起了眼泪。　　 铁拐见状，笑了笑，拉起母亲的手道：“娘，不要在意别人说什么，等我长大，一定给您挣个诰命夫人回来。”　　 铁刘氏听完，一边抹泪一边道：“只要拐儿平安长大就好，娘不要诰命夫人。”　　 铁拐奶声奶气道：“要的要的，只要你开心，我就给你娶个公主回来捶背，怎么样？你不喜欢捶背，那就给你端水洗脚吧！”　　 听到儿子煞有介事的吹牛皮，铁刘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本来极为难受的心情，瞬间被儿子逗乐了。　　 铁刘氏高兴道：“我儿志气高远，将来一定能娶公主。”　　 母亲心情好转，铁拐便将怀里的木棍状东西拿出来，对铁刘氏问道：“娘，这是什么？”　　 铁刘氏道：“这是青蔗，用来吃的，可好吃了！你的牙齿还没长齐，娘给你拨开。”　　 铁刘氏说完，接过铁拐手里的青蔗，用嘴咬掉了皮，露出中心位置，递给铁拐。　　 没错，铁前送给铁拐的零食，正是青蔗。　　 铁拐轻轻舔了几口，嘴里没长几颗牙齿，没法嚼，只能舔一舔。　　 一试之后，发现不如后世的甘蔗甜，而且还有一股苦涩的味道，大概没经过后世选种培育，纯野生来着。　　 铁拐看着手里的青蔗，暗道：果然是甘蔗，原来隋唐就有这玩意儿，真是天助我也！　　 这时候的青蔗，跟后世有名的广西甘蔗，大为不同。　　 即没有广西甘蔗手臂粗的个头，也不是黑乎乎的颜色，每根只有成年人的拇指大小，跟高粱差不多，皮是青色的，有点类似后世的野生甘蔗。　　 铁拐端详了一番青蔗，再次问道：“娘，我们怀县的青蔗，种得多吗？”　　 铁刘氏道：“很多，很多人家都种，拐儿要是喜欢，来年等后山荒地开好之后，娘去买些种子，我们也种。”　　 铁拐不答，低头思考了起来。　　 铁刘氏好奇问道：“我儿在想什么？”　　 铁拐抬头微笑道：“没什么，娘，我有个想法，我们能去多买点青蔗吗？”　　 铁刘氏连忙摆手，道：“可不行，可不行。儿啊！娘知道你喜欢青蔗，但是咱家现在没钱，你爹爹留下的谷物不多，娘现在采摘红花卖来的钱，得去买粮食，等咱家以后有钱了，娘再给你买青蔗吃。”　　 铁拐笑道：“娘，不是孩儿贪吃，是我突然想到一个用青蔗赚钱的办法？”　　 铁刘氏将信将疑道：“你个小小孩儿，能有什么赚钱的法子？你不要诓骗为娘。”　　 铁拐焦急道：“娘，是真的。”　　 铁刘氏还是摇头不信，一个岁余孩子说有赚钱买卖，谁能相信呢？　　 见母亲质疑，铁拐灵机一动，神神秘秘的对铁刘氏道：“娘，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其实爹爹给我传梦了，爹爹说我们娘俩实在太可怜，家里又太穷，他有一法可保我们衣食无忧，这个法子就是青蔗。”　　 古人大部分没读过书，还非常迷信，特别是在乡村，巫术鬼怪大行其道，典型的不信苍生信鬼神。　　 更何况铁刘氏是一介农家妇人，被铁拐的“铁喜传梦”一说，唬得一愣一愣。　　 幸亏铁刘氏没文化，同时被铁喜传梦唬住了；不然，稍加思考，铁拐的说辞便漏洞百出：大白天的，传什么梦啊？　　 铁刘氏紧张道：“拐儿，你说的，可是真的？可不能拿你爹爹胡乱说事。”　　 铁拐点点头，肯定道：“孩儿不敢，孩儿说的都是真的。”　　 铁刘氏转念一想：一岁多的孩子，怎么可能撒谎？说不定，真的是喜哥在天显灵，见我们母子可怜，才通过孩子传梦，消灾赐福。　　 如此一想，铁刘氏信了大半，对铁拐道：“那行，咱娘俩就试试你爹传梦的法子。”　　 母子俩议定之后，便一路去寻卖青蔗的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