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见来到广成子的道棚时,一老两小还在练功。 此前铁拐路过的茅草道棚,主人正是大名鼎鼎的广成子。 清见上前恭恭敬敬的施礼道:“弟子清见拜见太师祖,见过两位小师叔祖。” 练功的两个道童是一对姐弟,姐姐叫贺怀若,弟弟叫贺怀亮。 两人是广成子晚年收的关门弟子,因此年龄虽小辈分却是极高,在雪峰观属于玄字辈。 广成子的首席大弟子、掌门师兄玄玉真人也是玄字辈,从玄玉真人的徒子徒孙算起,姐弟俩跟清见差着三辈。 所以,清见那一声小师叔祖,叫的有些不伦不类,却又是理所当然。 广成子依旧侧躺在竹床上,听到清见禀告,转了转身子,懒洋洋道:“何事?” 清见道:“禀报太师祖,今日有人揭神符。” 广成子“哦”了一声问道:“何人揭符?” 清见道:“一位姓铁的小施主。” 广成子道:“姓铁的小施主?莫非是刚才那位天涯沦落人?” 广成子坐起身来,好奇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细细道来。” 广成子有些纳闷,铁小施主为何要揭了神符? 清见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的将廖四私自售卖香纸,铁拐又如何仗义执言,以及吉有道长邀请铁拐揭神符等事由,一字不漏的说了出来。 刚开始广成子的脸色还略带惊讶和疑惑,说到最后广成子已经面沉似水。 贺怀若姐弟俩见师父默不作声,脸色越来越难看,贺怀亮道:“师父你别生气,揭神符有什么了不起,大殿里好多神符呢!” 贺怀若毕竟年岁大些,她知道广成子不是为了神符被揭而生气,而是廖四之事让他盛怒。 贺怀若心里颇为焦急,暗道:那个姓铁的小子,还真是喜欢到处惹是生非。 贺怀若道:“师父莫急,或许只是误会。” 清见心中更是害怕,连说话都有些打颤,哆哆嗦嗦道:“禀……禀告太师祖,师……师父命我将……将铁施主的神符答解呈给你。” 广成子冷冷道:“拿来。” 清见惴惴不安的走到广成子竹床前,将铁拐的神符解答呈了上去。 广成子低头一看,大为惊奇道:“这……这……” 贺怀若最是了解师父,广成子多年修道养气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如果不是特别重大特别蹊跷的事情,广成子的情绪一般不会有太大的波动。 贺怀若暗道:师父平日里总是平和镇静,今日这是怎么了?姓铁的小子到底写了什么东西?搅得师父乱了心神,莫非他真有什么古怪? 广成子自从看到铁拐的神符解答之后,便一直盯着那十二字箴言低头沉思,仿佛这个世界突然安静下来一般。 贺怀亮看到师父发呆,问道:“师父,姓铁的小子到底说了什么?” 广成子依然一副思索状,还时不时发出不可思议的感叹,表情一会儿惊奇一会儿苦笑,看得三人莫名其妙。 广成子连连摇头,叹息道:“你们不懂,你们不懂……” 清见刚刚被广成子的怒火震慑,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现在广成子突然安静下来,居然不再追责廖四之事。 清见心里稍安,暗自庆幸道:幸亏神符引开了师祖的注意力,不然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对于广成子来说,此刻他内心的冲击是非常大的,甚至可以说是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常人难以理解的万有引力,在广成子眼里那便是灵丹妙药,是解题的关键所在,解开了困惑他多年的谜题,成功将他从学术误区中拯救出来。 有时候,人类在追求知识真理的时候,尤其是世纪难题,开始总是懵懵懂懂,似懂非懂。 这个过程最是折磨人,有时甚至需要穷数代人的智慧,才能得到一知半解。 而当你最后终于得出答案,我们又会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这种感觉畅快淋漓,就像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顿悟感油然而生,让你恍然如梦! 铁拐的万有引力,就是捅破广成子心中最后一层窗户纸的金手指,有了这把钥匙,困扰广成子数十年的地心难题,瞬间土崩瓦解。 广成子一边看一边暗叹道:原来证明天圆地方伪学的答案,就藏在我们最日常的生活中,为何我广成子就想不到呢? 广成子的神态,贺怀若看在眼里,她忍不住暗暗心惊,暗道:莫非姓铁的小子真找到了师父想要的答案?他才几岁,怎么可能破解师父的神符? 趁广成子感叹之际,贺怀若伸长脖子,偷偷看了一眼师父手中的答解,只见上面写着“橘子落地潮起潮落万有引力”。 贺怀若心中愈发迷惑,暗道:这是什么意思?诗文不像诗文,辞赋不像辞赋,当真稀奇。 回想起铁拐的样貌神情,似乎并无出奇之处,贺怀若暗自摇头不得其解,想开口询问师父又有些害羞,于是静静地看着广成子。 良久,广成子仿佛从惊叹中醒悟过来,急忙道:“清见,速速带我去见铁施主。” 清见道:“是,太师祖。” 四人来到问道处,广成子终于恢复了心神,脸上不再喜怒于色,尽显平和泰然。 一路走来,香客们均不认识矮矮胖胖的广成子,还以为只是个普通道士。 吉有道长看到广成子大为惊讶,连忙上前见礼道:“师祖驾临,弟子有失远迎。” 吉有道长真的万万没想到,广成子居然会为了神符之事亲自到访。 广成子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带我去个偏僻之地。” 吉有道长躬身道:“是,师祖。” 几人来到一间厢房,广成子道:“铁施主呢?” 吉有道长讶然道:“铁……铁施主?他刚刚下山了。” 广成子“嗯”了一声,不再继续追问铁拐的下落,而是厉声道:“今日之事,你们可有说法?” 吉有道长心中一愣,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心想肯定是清通打骂廖四的事让师祖发现了。 吉有道长惴惴不安道:“不知师祖所指何事?” 广成子冷冷的瞥了一眼吉有道长,道:“别给我装傻充愣,我说的是廖四之事。” 吉有道长被广成子看得汗毛倒竖,心中害怕,暗道:师祖为廖四之事兴师问罪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吉有道长连忙在广成子面前跪下,道:“弟子驭下不严,请师祖责罚。” 广成子呵斥道:“我让你跪了吗?雪峰观没有下跪的规矩,咱大隋也没有,给我站起来。” 吉有道长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唯唯诺诺的站起来后,却是一直长躬着身子不敢站直。 广成子不再理会吉有道长,对贺怀若贺怀亮姐弟道:“去叫你玄玉师兄等人来大仙观见我。” 广成子说完,便摔了摔长袖往大仙观去了。 —————————————— 大仙观是广成子的修道之地。 这几年,广成子似乎不太喜欢住在大仙观,反倒把山下的茅草道棚当成了自己的家。 大仙观地处山岚深浓的雪峰山顶,气魄恢宏的庙宇盖得古色古香,庄严肃穆。 远眺大仙观,它高踞于险峻突起的孤峰之上,近看犹如一只展翅的凤凰,金碧辉煌的琉璃瓦,朱红色的墙,巍峨的门楼庄严肃穆,门上“大仙观”三个赤金大字,赫然醒目。 进入大仙观,只见一派幽静、肃穆气氛,每间殿门媚正中都是高悬金匾,门上雕刻着精美的神仙、花卉图案,富丽堂皇。 走进道德天君殿,首先映人眼帘的是一尊巨大的道德天君像,面泛笑容,惟妙惟肖,生趣盎然。 广成子座下有五玄,分别为玄玉、玄真、玄法、玄灵、玄极,民间尊称“雪峰五玄”。 贺怀若贺怀亮姐弟俩是广成子后收的关门弟子,不为世人所知,但在雪峰观亦有自己的道号,是为玄妙、玄诚。 玄玉道长是雪峰观的大师兄,自从广成子年岁愈大不理俗务之后,玄玉道长便成了掌门师兄,现在雪峰观的一切事物均由玄玉掌管。 玄玉道长约莫四十岁的样子,长得甚是清秀文雅,身体瘦长,他若脱了道袍绝对是一位儒学雅士。 玄真则长得虎背熊腰,甚为雄伟,满脸络腮胡须简直就是道士版张飞。 相对来说,玄法、玄灵、玄极就逊色多了,三人均是普通道士打扮,放在人堆里都很难被发现。 玄玉五人来到正堂后,纷纷上前见礼,玄玉道:“弟子拜见师父,不知师父唤我等师兄弟前来,所谓何事?” 广成子微寐着双眼端坐在上首,懒洋洋问道:“玄玉,雪峰观的香火地租之银,每年几何?” 玄玉见师父突然问起香火银钱之事,心中颇为意外,道:“约莫三十万贯,具体数额需账房汇算方知,师父如何问及此事?” 大家对寺庙的普遍认知是寺农结合,其实古代很多寺庙全是大地主,国家财政还给寺庙拨款。 古代寺庙的收入极广,除了田地产、封赏收入,他们还涉足金融业,早在南北朝时期,佛寺里就出现了典当机构,中国最早的金融业就是由僧侣寺院的“质库”形式开创。 所以,古代有些寺庙积屯的财富富可敌国,故有三武灭佛之祸。 广成子冷笑一声,道:“真是香火鼎盛。” 玄玉等众师兄弟显然感觉到了广成子的怒意,只是不明白广成子到底为了何事生气? 玄玉暗道:莫非观中的钱粮出了问题? 众人不敢上前询问,玄玉只能硬着头皮问道:“师父,我们……” 话没说完,广成子打断道:“都捐了吧!” 玄真最是耿直,大感意外道:“什么都捐了?师父,是要捐钱粮吗?捐给谁?” 广成子双目猛睁,厉声道:“怎么,舍不得?舍不得就干脆脱了道袍去做个富家翁。” 广成子让玄真脱下道袍做富家翁,话外之意是要把玄真逐出门墙。 如此严厉的训斥,玄玉师兄弟生平还是头一次见到,众人闻言纷纷跪倒在广成子面前,连贺怀若贺怀亮姐弟俩都被吓得连忙跪了下来。 玄玉颤声道:“师父,玄真师弟性子鲁莽,言语轻佻乃是无心之失,恳请师父责罚。” 玄真更是闻言大哭,声色泪下道:“师父,弟子是你捡来的,如果没有师傅,弟子早就饿死乡野,师父将弟子抚养长大,此生只愿侍奉师傅左右,怎可脱了道袍?师父,你要打要骂都可,就是不能不要弟子啊!” 玄真其他师兄弟亦连忙叩首请罪,他们眼角垂泪,纷纷恳请广成子收回成命。 广成子的弟子几乎都是战火中的孤儿,是广成子收养并一把屎一把尿养大,才有他们的今时今日。 徒弟们视广成子如父,彼此亲如一家人,那能因为一句话就把玄真逐出门墙。 广成子望着跪倒一遍的徒弟,冷冷道:“咱们雪峰观体道法天,济度众生,如今却成了与民争利的商贾巨擘,无为不争寡欲善为下,你们还记得哪一句?” 玄玉等人跪在堂下噤若寒蝉,不断的重复“恳请师父责罚”,不敢言他。 广成子继续道:“这些年,为师宁愿住在山下道棚也不愿来大仙观,就是怕这朗朗大仙观,观观催欲晓;如今雪峰观名满天下香火鼎盛,你们莫非真把自己当神仙了?谁让你们养出这等娇惯之气?你们可还记得咱们修道之人,就算茅茨陋宇才容数床,亦有寡欲不争之心,今日我们雪峰观敢与民争利,明日只怕就要欺压良善,杀人放火。” 玄玉等人齐声道:“弟子不敢,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广成子哼了一声,似乎有些说累了,便气咻咻的坐了下来不再说话。 众弟子听见师父如此说法,心中猜测定是有教众犯了师父的讳忌,才让师父震怒,大家不敢争辩,大仙观陷入死一样的沉寂。 良久,广成子叹息一声道:“今日廖四之事非汝等之过,但驭下无方观人不明,乃教不严师之惰也!以后凡我观教众需自食其力,四体不勤五谷不视者逐出雪峰观;如有滋扰百姓欺压良善者,教规处置,不可偏废;香火地租之银除了必要的资财,其余全部捐给朝廷,玄玉,你亲自负责督办此事。” 玄玉叩首道:“弟子领命,不敢有误。” 广成子说完,不再理会众人,领着贺怀若贺怀亮姐弟匆匆下山而去。 玄玉师兄弟本欲问清事情原委,奈何师父来去匆匆,只得齐声道:“弟子恭送师父,谨遵师父法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