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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圣人有言?

   “放肆!”   “竖子无礼!”   “朝堂重地,岂容你信口雌黄?!”   那年轻人人未至,语先到,可换来的,却是满朝大臣一连串怒不可遏的斥责。一旁座席上的杨彪脸色那叫一个悔恨,知子莫若父,他早知自己这个儿子顽劣不堪,却想不到杨修这般胆大包天,竟上来就这样狠狠抽了自己一嘴巴。   然而,相对于那些怒发冲冠的大臣和脸上都能煎鸡蛋的杨彪,刘协的脸色却是一下活泛了起来。他定睛仔细看着走入朝堂中的年轻人,越看越觉得高兴,嘴角甚至都要咧到耳朵上了。   因为杨修穿得那叫一个随便,比刘协在大街上当那个长安公子还要自在。尤其他的手中当中,还拿着摇盅,里面的骰子晃得那叫一个欢快。更有意思的是,杨修虽然随他老爹长得有几分中正的味道,可一双好似狐狸般的眼睛微微翘起,立时让他看起来属于那种聪明又自负的家伙。   杨修满不在乎地走入大殿,环顾了四周,却未将那些朝臣重佬放在眼里。直到看了一眼刘协后,那双狐狸眼才微微眯了眯,有模有样地下拜跪地道:“草民杨修叩见陛下,听闻陛下召小人前来,是因为身边没个能写字的人了?”   杨修这张嘴那叫一个臭,此刻满朝饱学之士在此,他却偏偏说皇帝身边连个会写字的人都没。一句话就将满殿的人得罪个干净,就连原本还跟刘协一个战线的马日磾也有些气愤不过,对着杨彪叱道:“杨大人,这就是您举荐颇有才干的令郎?老臣先不说此子才干如何,单说他殿前失仪、诬蔑朝臣之罪,你可有何解释?”   杨彪这时悔得肠子都有些青了,用比之前腿脚麻利十倍的速度跪到了殿前,对着刘协告罪道:“陛下恕罪,老臣年老,私欲蒙心,一时举才不察,有愧圣恩……”   杨彪还未说完,杨修就有些不干了,他回头对着马日磾便说道:“《淮南子》有言:重法而弃义,是贵其冠而忘其头足也。今日小子本在赌坊当中大杀四方,闻听天子因国事相召,弃赢资不顾赶赴殿上,乃以国事为重。若如老大人所言,小人闻听圣命,还需在家中沐浴更衣,焚香祷告,岂不贵其冠而忘其头足也?”   “孽子,还不住嘴!”一向低调的杨彪终于露出了他的软肋,这个儿子,看来就是他的克星了。   马日磾也到了舔犊之年,见杨修虽不学无术,却好像也机敏善辩,不由升起了考校之心。正准备也搬出典故好好试一试这小子,却还未开口,便听到御座上刘协微微哼了两声,那手又不自觉地又摸到了笔架上。马日磾悚然一怔,想着自己乃三公宿老,刘协再怎么说也只是十二岁少年,那一笔架砸下去,他刘协最多受几声臭骂,可自己的威信却要彻底败尽了。   当下,老头儿也聪明,神色一变又装出了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你这小子,倒是油滑。今日陛下唤你前来,乃是考校你的才器,你莫要仗着父亲的余荫,耍那年少轻狂的一套。适才你冲撞杨大人,还不速速谢罪?”   马日磾看到刘协中意杨修,这番话其实就是打马虎眼、和稀泥了,可刘协哪能让这事儿就这么了了?当即插嘴道:“德祖,你今日赢了多少?”   “没多少,那些董卓私铸的小钱,买个胡饼还要一大把。”杨修笑嘻嘻回道。   刘协简直太爱这杨修了,这家伙也不全是假聪明嘛,一句话就说到了点子上。他当即又装腔作势拉下脸,狠狠扫了一圈刚才叱喝杨修的大臣,用意十分明显:你们这些尸位素餐的东西,骂起人来一个顶俩,可朕交给你们的大事,你们竟然连董贼私铸小钱、扰乱民生之事都未提及,还敢说人家杨修不务正业吗?!   朝臣在董卓的手下,早就养成了见风使舵的本事儿,再加上脑子也都好使。一见刘协这等表情,哪里还不知怎么回事儿,当下一个个便偃旗息鼓起来。   唯独杨瓒刚才被杨修辱骂,自不会就此罢休,上前道:“陛下,朝堂重地,谈论的都是天下大事。此子狂悖无礼,又只被陛下召来侍办笔墨,却出口辱灭下臣。若人人皆如此,那朝廷还有何威信可言,法制礼仪成何体统?!”   这话虽然对着刘协说的,但刘协知道,他根本用不着开口。果然,杨修那狐狸眼又一眯,觑着杨瓒道:“路不平有人踩,你这等肉食者,鼠目寸光,难道非要等到你将汉室四百年基业败光之后,你再引颈就戮,留下万世骂名不可?”   “你?!”杨瓒从未被人如此羞辱过,登时面红耳赤不已,愤然向刘协道:“陛下,此子狂悖无礼,不堪大用,臣请求陛下将之责出宫外,永不叙用!”   不怪杨瓒这般气愤,就连朝堂其他大臣亦勃然变色,汉代这个奇怪的年代,正行走在继承秦朝帝制和儒家仁治的一个中间阶段,既没有春秋时代百家争鸣、畅谈国事的宽松,又没有宋代不杀上书言事者的宽容,讨论国事的发言权主要掌握在士大夫公戚的手中,也就是表面上朝堂这些秩比两千石大员的身上。杨修虽未士人之后,但目前不过一介草民,且行事乖张,上来打破了这些士大夫官员的优越感,自然惹得满朝不快。   但刘协却深切知道,汉室朝廷若一直这般运行下去,必然会走向一个闭塞短见的困局。以至于曹老板很早就看到这个弊端,求贤令当中明确规定了‘唯才是举’这一条,借此广开言路、任用贤明。   故此,前方虽千难万难,但不过万事开头难。既然今日出乎他意料的事件层出不穷,但刘协仍旧拿出甘为天下先的担当,替杨修揽过这一劫。就在其他朝臣也跃跃欲试附议杨瓒之语时,刘协一脸落寞、悠悠叹了一口气向着满朝公卿道:“圣人有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朕且不说德祖所说之事是否有道理,单说德祖这等满腔赤诚报国之心,尔等难道便无几分体察之恤吗?”   这句话明显就是拉偏架了,根本不可能令朝堂大臣信服。不过,刘协敢说出这番话,自然还有后手,只见殿下那些朝臣仍旧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一样时,终于适时抛出了一枚重磅炸弹,语重心长地说道:   “诸爱卿,为士人者,当立言、立功、立德,若以朕揣之,在此汉室倾颓之际,诸位更当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奋进。人如此,汉室亦然当如此。德祖虽狷狂无礼,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心,诸位当有所恻隐。纵然他言之无理,诸位难道连指教匡正之包容心都没有了?!”   这一番话落下,朝堂上立时寂静无声,无论再怎样皓首穷经的硕儒,也都羞愧地低下了他们骄傲的头颅。倒不是刘协的这番话有多精妙,实在是这一番当中道出的那番勃然向上的恢宏气象,深深震惊了他们那短浅的认知。   在他们心目当中,固然都或多或少认为刘协乃有能之君,但这位天子却不是他们理想当中那等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天子形象。可今日刘协这番话讲出,他们方才觉得,不是刘协太合格,而是他们的眼界、心胸、见识根本不配与刘协站在同一层次!这位天子的至高气魄,早已超出他们的认知和期望,反而他们这等井底之蛙却还在坐井观天,恬不知羞!   看到殿下那些大臣一副跟挨训小媳妇的德行,刘协既觉侥幸又觉得可惜。毕竟,刚才虽然只有一番话,他接连抛出了两句后世大学的经典名句。北宋张横渠的四言和清初顾炎武的绝句,早已铭刻在中华儿女的灵魂深处,怎能不令这些人动容悔思?   这其中的缘故,刘协是知晓的。汉代这个时候儒家风潮,仍旧处在古文派和今文派的冲突对立当中。古文派与今文派刘协不怎么了解,但大意就跟基督新教与东正教那样,属于意识形态改革但争得你死我活的那种,由此发动几次活动甚至爆发几场战争,那都不叫个什么大事儿。   可无论是古文派和新文派,他们对于儒家的经典,也只停留在继承和解读的层面上。而刘协刚才那番话,是在儒学发展到极致,那些大儒对儒家经典重新构建和确立的论言。那样高屋建瓴的思想和与天地为容的气度,是汉代这些儒家士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也所以,这效果那是自不用提的。   他的这番话,必然会凌驾于这个时代任何一位名士的言论,被镌刻在石碑上供后世儒子瞻仰。不过,唯一的代价就是……这些名句实在不比那些唐诗宋词,用一句就少了一句哇。   至少希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句,可以不必过早被牺牲出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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