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陛下英明!
刘协有种被人扇了一耳光的感觉,他猛然从龙椅上跳了起来,脸上火辣辣地钻心疼。 他几乎不敢相信地死死盯着王允,试图从王允眼中看出一丝端倪出来。然而,令刘协失望的是,王允眼中丝毫没有被强迫或其他什么苦衷,完全是他自愿……不,也不尽然是自愿,他的眼中,此时闪烁着一种情非得已的不甘和无奈,那种复杂难言的情愫,是很难伪装地出来的。 一触到王允这样的眼神,刘协方才的勃然大怒反而奇异地冷却下来。他将这份忿怒死死压在胸中,缓缓坐回那宽大的御座上,仔细思索着王允如此所为的原因。 从身份上来讲,吕布不过一秩比二千石的中郎将,而王允却是秩万石、尊崇无比的三公之一;更不要说,王允还是被这个时代推崇认可的名士,吕布不过一边塞武夫,两人的身份有如云泥,吕布丝毫没有半点能力要挟王允。相反,王允要将吕布搓扁捏圆,吕布是半分没有反抗能力的。 从情感上讲,王允这家伙难道真的因为吕布是他的并州小老乡,就要豁出一张老脸不要给吕布拔份? 这也不太可能。 王允在董卓死后,对待吕布的态度虽没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却也狠狠地同吕布拉开了距离。史书曾言,王允对吕布的态度是‘每每以剑客待之’,何为‘剑客’?就是江湖草莽、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二百五。这个时代,可不是经历过武侠小说席卷的现代,剑客这种江湖草莽在这个时代,是相当没有地位且被有文化人士鄙视的。意思就是说,王允看待吕布,那是打心眼儿十分不屑、特瞧不起的。 刘协也相信这一点,否则的话,王允刚才说出那番话的时候,眼中也不会流露出那种带着屈辱的不甘。 既然没有被强迫,偏偏还不情愿,那王允昨天晚上睡觉时,脑袋真的被驴踢了? 刘协想不通,大脑好像一下被‘十万个为什么’搅乱了。不过,有趣的是,王允的这个提议,非但他想不通,满朝大臣似乎也都想不通。王允话音刚落,太尉马日磾便站了出来,怒气冲冲地朝王允质问道:“王司徒,你刚才推举的,可是领兵纵乱长安、不问青红皂白便对同僚倒戟相向。甚至,在天子面前,亦然逞威斗狠的那人吗?” 太尉主管天下兵事,昨日之事,早有人上报马日磾耳中。故而,马日磾便忍不住开口讥讽起王允起来。 王允闻言,脸色先是一阵黯淡,但随后更是一股难掩的气愤和疲累。默默叹息了一声之后,王允才悠悠吐了一句:“正是这位凭着一腔热血、纵跳奔跃、护卫我大汉之人,马公所言之事,允亦然有所耳闻,然瑕不掩瑜,今天下汹汹,莫不成要后赏董贼凉州旧部不成?” 马日磾闻言一时语噎,他今年已七十高龄,早已到了人老成精、不争天命的年纪。王允刚才说的虽然隐晦,但他却听得出来,王允那是话中有话。表面上看似王允也不赞同吕布的鲁莽灭裂,但实际上,这却是在暗中讥讽马日磾这种面对董卓涂虐、却束手无策的腐儒。马日磾若再不知进退强辩,那迎来的便将是自取其辱。毕竟,诛杀董卓、设下连环计之人,可是人家王司徒。 人家有资格说这番话。 刘协也咂摸出了王允这番话的意思,但这非但没让他明白些什么,反而让他更糊涂起来。马日磾的举动,表明王允要替吕布拔份这事儿,并不是这些朝中士大夫阶层的共识。王允这般所为,其实还要担上得罪同僚的代价。 如此想来,刘协真的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这样。除非这两个男人,跟汉代那位汉哀帝与董贤一般,在一起诛杀董卓的战斗中,你侬我侬、志同道合,萌发了超越同事友谊的感情…… 可惜,这根本是不可能的。吕布的真爱,可是郿坞那位貂蝉小姐,为了那个美人儿,吕布在与刘协发生很不愉快的交往后,还厚着脸皮带着亲兵冲入了郿坞,提前将那位美人儿接入了府中。令皇甫嵩对吕布的评价,只有厌恶的‘刚嫉好色、忘恩负义之徒尔’这句话。 不过,既然想不通,刘协也不打算深想。王允这个提议,虽说令刘协失望到了家,但总算他早有心理准备。并且还站出马日磾这位三公太尉的人物,说明王允的提议是很不得人心的。故此,他直接跳过原因,直接向着结果奔去,似笑非笑地看着殿下的王允,道:“吕将军昨日,好像、似乎、应该有那么一丝功大于过的味道,如司徒所言,朕该如何厚赏吕将军?” 王允不是董卓,听到王允大殿之上竟然用上了那等阴阳怪气的语气,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铁青起来,条件反射地便开口道:“陛下乃当今天子,譬如紫薇星恒定天宇,一言一行皆……” 然而,令王允想不到的是,他的话刚说到这里。刘协竟突然勃然作色,重重一巴掌拍在了龙椅之上,面色狰狞地朝王允怒吼道:“朕自知该如何说话!” 满朝大臣瞬间被刘协这声怒吼震住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位少年天子竟是如此喜怒无常之人。就正他们纷纷准备以死相谏,誓要刹住刘协这等歪风邪气,以全他们忠正之名时,刘协却丝毫不给他们机会,继续几乎咆哮着说道: “朕幼年继位,虽为天子,实若囚徒。继位以来,亲眼所见董卓逼死皇兄,纵火旧都,那时,衮衮诸公在作何?关西骄兵在禁中隳突纵横,烧杀抢掠,那时,在座忠臣又在作何?关东群雄悖逆,污朕非先帝之子,令汉室蒙羞,那时,各位名士又在作何?!” 话说到这里,刘协不啻于在一鼎滚沸的油中点了一把火,瞬间引得那些士大夫眼珠子都红了。可偏偏就在这时,刘协虽有停顿,却半点不给他们开口的机会,轻蔑笑了一声,道:“呵,不错,那个时候,诸位仍旧孜孜不倦,教导着朕要仁爱贤明,要亲近重臣,要一言一行都有天子风范,要用这种气度和风范折服董卓,让他乖乖地夜宿龙床、肆虐朝廷……” 这句话说出,已经是打脸了。然而,天下之事,的确逃不出一个理字。那些自负胸怀治国韬略的大臣们,虽然心中早已气急败坏,但却没一个敢开口驳斥刘协。这个时代,君臣虽明清那等视臣子为奴的骄横,但却也不再是春秋之时,君臣亦师亦友的黄金时代。无功,在他们看来便是无过。但对于刘协,那亦然可以是无能有罪的借口。 “朕这些年来,一直以为诸公乃治国能臣,胸怀百万兵甲,旦夕便可挽汉室于既倒,救万民与朕水火之中。可结果呢?区区董卓这一边塞武夫,便令诸位束手待毙,惶恐如丧家之犬!若不是朕每日嬉笑纵乐,排遣忧愤,早已心病成魔,夭于早年!若不是朕苦心谋略、甘赴性命之险,联名将、搬救兵,诛董卓与安门之外,诸位可还有这等闲情,训诫朕该如何讲话?!” 话说到这里,刘协已稳赢不输,满朝大臣也只剩下统一的动作,齐齐跪倒请罪,羞惭道:“臣等无能,万望陛下恕罪!……” 看到朝堂上乌泱泱跪倒的人头,刘协终于轻轻吐了一口气,拍了拍自己不争气乱跳的小心脏后,才又刻意板起脸,吐出一句意味深长、悲戚感慨的语句道:“自今日起,诸公有事但且论事,勿谈多说无益之语。汉室的威仪、朕的风范,不是朝堂上装模作样显摆出来的,待到汉室一统、万邦来朝之时,诸公若嫌朕无天子风范,但讲无妨,可否?” 满朝大臣这时又一次发挥了他们身为臣子的独有技能,纷纷抬头对视一眼,随后再齐齐低下头,整整齐齐呼道:“陛下英明。” 然后,龙椅上的刘协,才终于慢慢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