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三年冬,是一个暖冬,盐官县的第一场雪,迟迟没有来,这对农闲服徭役的百姓来说,是一个大大的好消息。 这日天微微亮,王家庄一改窝冬的闲散,各院子都早早亮起了灯火。河边的一个小院子,也同样炊烟袅袅,屋内传出了几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王子墨,这厚棉衣也带上吧,不定天就冷了。” “哥,昨晚我赶制了一条围巾,海塘边风大,您也带去吧。” “胭儿心细又手巧,瞧这围巾,又厚实又好看,我就算想着了,也是做不出来的。” “让嫂子笑话了,您给我哥从头到脚都准备得极妥当,我这围巾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王子墨淡笑着看着林芷岚与胭儿为自己忙里忙外,在这大冷天里,浑身却是暖暖的。想起去年,也是服徭役,家里冷清不说,自己又是头一回上工,衣物准备太过简单,上了河堤才三天就病了。 “王子墨,你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细细想想,物什可全了?”林芷岚见王子墨跟个没事人似的,不由气闷。 “装了两大包袱,都能在海塘上过年了。”王子墨知道林芷岚心里不好受,便玩笑着逗她,减轻离别的愁绪。 “你试试看,不早早回来我还不让你进家门了。”林芷岚挺着肚子,白了王子墨一眼。 胭儿识趣地躲进了厨房,给小两口留了说话的空间。 王子墨贼贼地望了厨房一眼,才挨近林芷岚,伸手捋了林芷岚微乱的头发,又疼惜地抚摸着林芷岚已经大起来的肚子,低声说道:“我会尽早回来的,你在家安心便是,好好养胎,不必为我担心。” “能不担心么,大冷天的去海边干活。”林芷岚不知为何,总有些心绪不宁。 “又不是去战场,不过是出些力气罢了,你也知我这次是去管账分粮,不必受冻吃苦,安心便是。”王子墨捏了捏林芷岚的小手,安慰道:“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与胭儿好好相处,她虽年纪小,但从小懂事听话,她若有什么不对的,你让着她些。” “知道,她是你妹子,也是我妹子,我还能和小孩子计较不成,你不会是怕我欺负她吧。”林芷岚拧了一把王子墨,娇嗔道。 “哪能呢,我这是怕你心里不顺畅。” “王子墨,我真舍不得你离开,你从来没离开过我。”林芷岚听着王子墨满满关心的话,不由上前抱住她。 习惯了一个人在身边,突然分开,又是特殊的怀孕时期,情绪难免不稳定。虽然昨晚两人聊了很久,林芷岚也有心理准备,可是真到了分离的时刻,又是那么的不舍。 “乖乖在家,等我回来。”王子墨轻吻着林芷岚的秀发,也是万分不舍。 两个包袱,沉甸甸的,载满了家人对自己的关爱,后面是林芷岚与胭儿留恋的眼神,王子墨一步一回头,向三叔公家走去。 此时天已大亮,三叔公家门前的场地上站满了服徭役的村民,还有很多送行的家人。三叔公随着官府下派的吏员,拿着黄页一一点名,待人齐后,众人上了庄里准备的板车,瑟缩地吹着冷风而去。 一路行至盐官县城门口,便有衙役书吏在此登记,周围全是各地赶赴而来的百姓,一簇簇站成堆。有的缩着身子在一边发呆,有的聚在一起高谈阔论,有的抽着烟在一旁聆听。农民们说着今年的收成,行商的说着今年的米市油市,跑船的说着运河上的奇闻,还有几个人,在人群中鬼鬼祟祟地观察,好趁乱发笔横财。 形形色、色,熙熙攘攘,鱼龙混杂,但不变的,是他们身上单薄的粗布棉衣,脸上饱经风霜的皮肤,从骨子里透着卑微与寒酸。 王子墨站立于其中,与此情此景格格不入。修长的身材,笔挺的背梁,得体的衣着,梳得一丝不乱的头发,还有她身上那半旧的长衫,与其他人鲜明区分开来。 “哟,这不是王家庄的旺树兄弟么!” 王子墨听到中气十足的声音,抬头望去,却见是临村的一群人过来了,为首的人,是他们村里的壮小伙子——狗子。 站在王子墨身边的陈旺树见了,快步上前,捶了狗子一拳,扯着嗓子高兴地说道:“狗子,你也来了!” “我是家里老大,我爹年纪大了,我不来谁来。”别看狗子的名字不咋样,身材却是如狼似虎,与陈旺树有得一比,他回敬了陈旺树一拳,陈旺树那样的身板,居然向后退了一步。 “旺树兄弟,这可是你们庄的‘秀才老爷’?”狗子见到王子墨,不屑地说道。 “狗子哥,有礼了。”王子墨拱手道礼。 “别,别别,别给老子整这套虚头巴脑的,你是读书人,我是泥腿子,我可当不起。”狗子嘴上说的谦虚,可语气中满满都是瞧不起。 “狗子,她是我兄弟,你说话客气些。”陈旺树见狗子这般对待王子墨,有些不高兴。 “旺树兄弟,我和你说句实在话,咱们种地的与他们读书人待不到一块儿去,你也远着些,要不人家累病了,剩下的工又得你扛。”狗子不客气地说道。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王子墨听着狗子的话,脸色极尬尴。 去年修河堤,他们都被派去挑河泥,王子墨那小身板,哪里干得了这活,因穿得单薄些,只三日便病了,她的活计,是陈旺树帮着做的。在这群年轻力壮的庄稼人里,王子墨如同入狼群的绵羊,可不是被欺负么。 “既然是兄弟,自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陈旺树警告地瞪了狗子一眼,便领着王子墨回了王家庄的圈子。 “树哥,谢谢。”王子墨低声说道。 “谢什么,咱不兴这个。”陈旺树满不在乎地摆摆手。 王子墨低着头,慢慢地走着,心里如压着一块大石头一般,闷闷的。狗子那句“秀才老爷”,极其侮辱人,若真是秀才,便可免了徭役,可王子墨不是,那狗子说这话,不就是奚落王子墨看似读书人,实则手不抬,肩不能挑,废物一个。 “别理那些臭狗屎,他们懂个屁!”陈旺树吐了一口唾沫,说道:“你是动脑子的,我们是卖力气的,看看从古至今,卖力气地能干过动脑子的?就说咱们大宋,将军打生打死,文官还不是随便抬抬嘴皮子就能把战功抹了,就说你帮着庄里卖粮,咱们这些人辛辛苦苦一整年,若没有你,咱这血汗钱早被奸商坑去了。” 王子墨闻言,有些惊讶,没想粗汉子陈旺树,还有此见地。 “树哥,今年我的工你不必为我扛了。”王子墨说道。 “什么扛不扛的,咱们是兄弟,难不成我还能看你累死不成。再说,你也是快当爹的人了,你那婆娘又这般厉害,我若不把你看好了,回去准要被她戳脊梁骨。”陈旺树撇着嘴,觉得林芷岚真是头母老虎,王子墨娶了这样的媳妇,这辈子是别想抬起头了。 “不会,岚儿看似泼辣,实则坚强,再说她对你也没什么成见,我包袱里还有她带给你的饼呢,加了猪肉的。” “加肉的?这败家婆娘,见天的吃肉,吃她一口肉,我这身肉还不得卖给她。小二,你婆娘这是打算让我干两个人的活?”陈旺树颤颤道,总觉得林芷岚没这么好心。 “也许吧。”王子墨淡笑道,存心不告诉陈旺树自己会去管账,根本不用卖力气。 “那你的饼也得给我吃,不然我亏大了,还有,若是生了闺女,得嫁我家小子。”陈旺树扯皮道。 “饼给你,闺女不成,再说你媳妇还没找呢,哪里来的小子。”在原则性问题上,王子墨从来主意正,要是让林芷岚知道陈旺树打孩子的主意,她真的是不用回家了。 吵吵嚷嚷,终于轮到了王家庄签领牌籍,每个人登记画押,领上一个木牌,便可上衙门准备的板车,往海塘去了。 “你是王家庄的王子墨?” 王子墨见一个衙役询问,便拱手说道:“正是小子。” “你跟我来。”衙役也不多话,直接转身走了。 “小二,什么事?”陈旺树低声问道,有道是民不斗官,这官差找上门,准没好事。 “等我一下,我去去便来。”王子墨却知道这是她那个从未蒙面的师兄来找她了。 很多人目送王子墨离去,有担心的,也有兴灾乐祸的,也不知乐些什么。 王子墨跟着衙役进了一间临时搭的棚子,见里面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房吏,心下了然,拱手弯腰行礼:“小子王子墨,见过胡工房。” “哟,师弟,你可是来了,叫师兄好等。”胡得来起身,亲热地走上前拉起王子墨的手,将她带进里间。 王子墨被胡得来热情的举动弄得有些懵,虽说两人是同门,可从未见过面,王子墨还是刑荣给她信说起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师兄。实无交情,空有名份,刑荣也就带了一句话,真不明白胡得来为何待她如此亲热。 衙门里的房吏,惯会逢高踩低,以王子墨的身份,胡得来只需随便安排个差事便成了,就是不帮忙也是正常。 到了里间,自有衙役上了热茶,两个坐定,胡得来盈盈笑意道:“师弟不知为兄,但为兄却是早从师父那里听说过你。师父才学出众,谋略过人,可叹世事无常,怀才不遇。师父曾与我说过,你聪明好学,青出于蓝,是他到盐官县最大的收获。” “子墨不敢当师父夸奖,不过是年纪小,师父偏爱了。”王子墨谨慎地答道。 “偏爱是有的,今日见你眉目清秀,面露聪颖,为兄虽只一县工房,但亦见过不少人,只一眼,为兄便知你非池中物,他日必当鲲鹏展翅,也不怪师父如此着紧你。”胡得来嘉奖之话,如潮水一般,听得王子墨越发的糊涂了。 “师兄过誉了,子墨只是一乡间小农,只知耕作,旁的什么都不懂。”王子墨谦虚地说道。 “师弟如此年纪,便谦逊有礼,甚好。你的事,为兄已安排妥当,到了海塘自有人照应。”胡得来说道。 “子墨谢过师兄。”王子墨起身,恭敬行礼,这桩大事了了,她也就心安了。 “坐吧,你我师兄弟,不必拘礼。”胡得来捋着稀疏的胡子,叹气道:“你的事不过是为兄一句话,可为兄的差事却是难办,今年这徭役,着实让为兄愁白了头。” 王子墨见胡得来无缘无故转了话锋,不免有些好奇。徭役年年有,如胡得来这般经年工房主事,应当熟门熟路才对,怎么会觉得有难处,莫不是出了大事? 想虽是这般想,但王子墨谨慎,没有随意接话,可胡得来却没打算糊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