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镇商业街和多宝阁隔了两个街区。 拐过东南角茶馆,与迎面走来的人打了个照面。 起初没认出是谁,错身而过,行出两百余米,方才醒悟是曾在茶馆里遇见过的小胖。 彼时他跟在雷镖头身边,向苏夜讲述有关凡品火灵珠的事。 瘦弱身躯,与一个多月前判若两人。 若不是鼻子上的雀斑,压根无法辨识出他的身份。 洛惊鸿回转头,看向街角来往行人:“遇见了熟人?” “追寻凡品五灵珠时,认识的小胖哥。”苏夜收回视线,“只是他暴瘦几十斤,没认出来。” “许是遇到了重大变故。” “也许吧。”苏夜低声道,“眼下还是先去见胡掌柜,有空再去探望小胖哥。” 两人加快脚步,穿过另一条街巷,来至几近满客状态的多宝阁。 小六子百忙中越过客人头顶,朝苏夜喊道: “苏道友,我家掌柜的有请……洛道友,老板娘叫您去她那儿。” 苏夜护着洛惊鸿,穿过拥挤不堪的人群。 穿过两个柜台前的狭窄通道,掀开门帘,步入只有多宝阁自家人才能踏足的后院。 老板娘的贴身侍女花红行了个万福礼,带走了洛惊鸿。 苏夜往北走,掀开门帘,走进燃着炉火的北屋。 炉子上放着铜壶,里边煨着纯粮酿造的醇香清酒。 较之隐士村马寡妇的清酒,自有一股沁心香气。 胡掌柜的步云履整齐放在火炕边,身前的炕桌上摆着棋盘。 右手执着一颗黑子,悬停在棋盘上方。 左手抚须动作,昭示他没中定身术法。 “坐贫道对面吧。”胡掌柜头都没抬。 苏夜脱掉步云履,盘腿坐在胡掌柜对面,娴熟从钵盂中取出一枚白子。 扫了一眼棋盘。 没得下。 白子呈断龙之势,只要胡掌柜在脖颈处落子,便可收获胜局。 胡掌柜将手中黑子丢回钵盂,看向坐在对面的苏夜: “你知不知道,自己着了上玄道人的道?” 苏夜面现惊愕神色。 倒不是惊讶于胡掌柜知悉他曾逢着上玄道人,而是在道祖像前颇为和善的老道,究竟何时摆了他一道。 除非胡掌柜拿他作耍…… 坐直身子,恭敬道:“在下愚钝,还望胡前辈明言。” 胡掌柜抚须道:“上三境的人,横压寻常修士,却最忌惮天理循环。放跑妖邪的孽障,尽皆由你背负了。” 苏夜得知内情,心中并无愤慨。 傲云境的上玄道人,外加七个排布天罡北斗阵的牛鼻子老道,若真想除掉潜藏在周赫体内的妖邪,根本等不到他进纸砚城。 周赫与妖邪相恋,导致正邪两立……又是用情至深,根本没有两全解法。 以苏夜心性,必会解开那个死结。 胡掌柜似是能读懂苏夜心思,抚须叹道: “你只知己身良善,可知背后牵扯?” “此事却不知。”苏夜只知周赫。 对让风妖铃发烫的妖邪晴儿,却无半分了解。 “她有一宝物,名曰镇魂珠。”胡掌柜深邃眼眸,犹如深潭,“你可知它的来历?” “幽冥天魔的魔宝,后来流落世间,数度易主,”苏夜讲述从上玄道人口中听闻的故事,“被妖物截获,将其送给了纸砚城周府的公子。” 胡掌柜听苏夜讲话时,抬手摄来炉子上的铜壶。 斟满两杯酒。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胡掌柜将铜壶放在棋盘边,平静凝望苏夜,“女妖是从什么人手中,夺得了镇魂珠?” “押镖的……”苏夜顿住,眼眸缓慢瞪大,声音变了调,“雷镖头?!” 莫名消瘦的小胖哥……还有胡掌柜口中所说的因果,悉皆有了着落…… 雷镖头在茶馆里踩着条凳,讲述用大刀砍翻妖邪事迹的话语,恍惚仍在耳畔。 他却在不经意间,放跑夺走他性命的妖邪。 胡掌柜饮尽杯中酒,叹道:“正所谓‘有情皆孽,造化弄人’。你的良善,成了老家伙们的祭品。” 苏夜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杯中清酒。 火辣口感,瞬间涌至喉咙。 呛出了眼泪。 “后来呢?”苏夜因烈酒入喉,嗓音有点沙哑。 “委托春风镖局押镖的客户,恰是贫道一位故交。 陈总镖头找到我,请我从中说和,银钱赔付,了却此事。” “我是问……雷镖头……” “老夫自作主张,给了孤儿寡母些许银钱,”胡掌柜含糊带过,注视苏夜双眸,问道,“而今,你对那个女妖是何态度?” 苏夜沮丧摇头: “我本该痛恨明知是局,还要把我推进去的上玄道人。 更该恨荼毒世人的女妖入骨……可我心中,并无这种感觉。” 胡掌柜悠然叹息一声。 “若无贫道从中调和,以你之心性,必会想要全始全终。不独天仓道人会刁难你,春风镖局不会放过你……雷镖头家人那关,你也难过。” “我很想说‘牛鼻子老道,害我不浅’。”苏夜面现苦笑。 胡掌柜往杯中倒满酒: “你我都清楚,即便没有牛鼻子老道,你也会做同样的事。 因为你的善良本性,不允许你见死不救……只是身入死局,谁来也解不了。” 苏夜又喝下一杯酒。 忽的有点想念逝去的祖父,还有爱占小便宜的同乡。 彼时虽然会被咒骂混小子,却无人想要害他。 身入尘世,方知人心叵测。 胡掌柜又帮苏夜续上一杯酒,轻声道: “你也别气馁……心境遭受的考验,皆是你的修行。” “有情皆孽,”苏夜拿起酒杯,“你和上玄老道说了相同的话。难道……” 有情道真的无法成仙吗? 始终坚定的道心,第一次掀起波澜。 胡掌柜伸出枯瘦手掌,按住苏夜送往嘴边的酒杯。 苏夜疑惑看向他。 胡掌柜示意苏夜放下酒杯。 出于好奇,依言照做。 “贫道且问你,雷镖头是你杀害的吗?” “不是。” “若你不出手,周公子是否会死?” “必死无疑。” “镇魂珠有浸润灵魂之能……你的道侣遭逢碎魂之痛,灵宝近在咫尺,你愿平白把它让出来吗?” “……不肯。” “你认为你做的事,是对,还是错?” “……” 胡掌柜拿起酒杯,轻碰放在苏夜面前的杯子: “你做的事,足以问心无愧。 只是身入无解棋局,无论走哪一步,都是死局。” 苏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胡掌柜从钵盂中拿出一颗黑子,放在龙尾之处。 苏夜静默取出白子,画龙点睛,盘活了必输的棋局。 注视棋盘,默然半晌。 “胡掌柜,多谢您的开导。”苏夜声音低沉,“若是没您从中调停,在下恐怕会步入生死劫。” 胡掌柜豪爽道: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贫道做了一辈子赚钱生意,可不想在你这栽了跟头。” 苏夜见过杨掌柜,知晓胡掌柜之言并非实情。 十里春风镇没出过名扬天下的修士。 胡掌柜对修仙界的投资,从来就没赚过。 不仅折损了银钱,也徒耗许多精力。 “我最正确的决定,就是踏进这座镇子。”苏夜有感而发。 无论是青石山上的黄大仙……多宝阁的胡掌柜……还是只有一面之缘,便已天人永隔的雷镖头,都给了他极大帮助。 胡掌柜随手一挥,棋盘上的棋子气化,飘散于无形。 “我们是你的机缘……反过来,也是如此。” 苏夜再度陷入沉默,安静消化胡掌柜的话。 胡掌柜喝了三杯酒。 眼神迷离,有了点醉意。 “您帮我垫付了多少银两?”苏夜恭敬探问。 胡掌柜醉醺醺看向苏夜腰间悬挂的玉葫芦,伸出两根纤瘦手指,打了个响亮酒嗝。 苏夜心中了然。 此事因玉葫芦而起,以二千两银钱终结。 循环往复,皆是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