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钰就在开春微凉的晚风里不知躺了多久,直到听到一阵微弱的脚步声时才猝然睁开了双眸。 原以为今日闹成这样沈骏该是真的生气了,不曾想他居然还会来找自己。 沈钰一骨碌坐了起来,有些不解的看向踏着月色,朝自己慢慢行来的沈骏。他的步伐沉重,脸色阴郁,手中还提着两壶酒。 没了前两日的错愕,他径直来到自己身边坐下,将其中一壶酒放到了自己身旁,而他本人则将另一壶启开,随后仰头便喝了一大口。 烈酒入喉的辛辣感使得他微微蹙眉,然后对他说道:“既然你不想提寒川,那我便跟你聊个别的。” 沈钰也利索的将酒启开,淡声问道:“什么意思?” “阿听”,沈骏端起酒壶又饮了一大口,说道:“阿听你总想聊了吧?” 沈钰猛地一怔,脸色当场白了下来,与以往不同,这次他愣了很久很久。潜藏在内心最深处的回忆被翻出,沈钰久久回不过神来,过往的一切原以为已被时间的流逝给冲洗得彻底麻木,不曾想被沈骏提及时竟才发现原来它还如昨日那般清晰,深刻。 见他反应如此,沈骏眼底划过一丝失落,他又仰头饮了一口酒,心里对沈钰的失望也愈发强烈。他觉得在沈钰心中,阿听与寒川永远都比他重要,哪怕他们有血缘关系,哪怕他们从小就在一起生活。 “你”,不知过了多久,沈钰才木讷的张了张口,对他说道:“你都知道了。” “对”,沈骏垂下眼帘,看着地上开春长出来薄薄的一层嫩草,淡声说道:“我都知道了。” 沈钰没说话,饮了一口酒,也垂下眼帘,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日易先生来找你”,沈骏将头埋在双膝之间,声音闷闷的传了出来,“你正好不在,是我接待的他。” 沈钰侧首看向他,可却看不到他的脸,看不出他是何神情,但他还是硬着头皮问道:“他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阿听没死”,沈骏不肯抬头,像是怄气一般说道:“如今应该就在金川生活着。” 沈钰再次浑然一怔,眸光微微闪烁,然后应了他一声:“嗯。” “所以你是什么想的?”沈骏终于抬头了,可沈钰却偏过了头,像是心虚,又像是畏惧,沈骏问他:“你要去找他吗?” “我……”,沈钰饮了口酒,轻声说道:“不了吧。” “为什么?”沈骏不禁蹙起眉头,追问道:“他不是你幼时的同伴吗?他不是你的弟弟吗?现在他还活着,为什么就不找了呢?” 弟弟这两个字重重的砸在沈钰的心头,直到这一刻,他也明白沈骏所想表达的意思,他应该认为自己一直把他当做是阿听的替代品。 他也明白一但沈骏有了这种想法,那么他所有的解释都会变得苍白无力,于是他说:“他知道我叫沈钰,也知道我是无师之巅的大公子,我与他之间只有我不清楚他的真实姓名,真实身份,他在阳城没死。顺利的抵达了金川,他在金川生活了十年,而我就在阳城找了他十年,他若真的也想找我,我就不可能这十年来都得不到他的任何消息,由此可见他并不想找我也不想见我。既然他不想,那我又何必自讨没趣。” 他说的是实话,是他内心中真实的想法,十年太长了,冲淡他对父亲的渴望,冲淡了母亲之死对他的伤害,以及失踪已久的阿听。 过往的曾经依然存在,只是偶尔翻出来时,如今的他只会坦然一笑,说道:都过去了。 他为母亲报了仇,他也如父亲所愿回到了无师之巅,而阿听,他也找了整整十年有余,如今的他只觉得如释重负,不欠任何。 大抵是没想过他会是这个态度,沈骏顿时感到有些怅然,但沈钰却突然对他说:“谢谢你。” “谢我……”沈骏蓦地睁大了双眼,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喃喃道:“做什么……” 沈钰却摇了摇头,坦然说道:“没什么。” 谢谢你没有因此而与我生疏,谢谢你没有因此而记恨我,也谢谢你在得知此消息后没有隐瞒我,感谢你的陪伴,感谢有你这个堂弟。 沈钰忽然对他笑了笑,举起了手中的酒壶,沈骏愣了愣也举起手中的酒壶与他碰了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两人都仰头喝了一大口,最后像是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 “对不起”,沈骏突然又对他道了个歉,小声说道:“那日我不该那样质问你。” “你别道歉了行吗?”沈钰不禁蹙起眉头,感到有些烦躁,“你什么都没错,错只在我一人,是我非要跟他胡说八道,害得他对寒宗主产生了误会,又是我一直狠不下心把他送回去,这才造成了今日这番无法挽救的后果,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我都明白,你不要再道歉了行吗?为什么要因为我的过错而来跟我道歉?沈涧渂你的傲骨呢?你的脾气呢?都哪去了?” 他害怕沈骏的道歉,沈骏也害怕他的恭顺,他们都希望对方能回到从前。好像只有拳脚相向,恶语不断才能彰显出他们兄弟情义。 “我……”沈骏眸光微闪,喃喃道:“我只是不想你再这样下去,虽然不明白你与寒川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亲眼看他在我面前病倒,怎么都醒不来,青鸾为了救他一刻都不敢停歇。他将所有的药都翻了出来,所有的方法都用了,可都救不了他,最后说是心病……” 那一幕对他来说太恐怖了,眼看着他当着自己的面吐血倒下,送到青鸾住所时浑身高热不退,白净的脸被大片青色所覆盖,唇瓣像是中毒了一样变成了骇人的紫色,那时他真的以为寒川会死在自己面前。 相思成疾,心病难医。他也害怕沈钰会因为心病而变成寒川那样,所以他可以生气,可以大哭,甚至可以撒泼可以闹,但是不能沉默,不能把一切都埋藏在心里,那样实在是太沉重了。 “抱歉,让你担心了”,沈钰叹了口气,终于愿意跟他实话实说:“我不会那样,我只是……只是,很难过……我……” 沈钰话都说不清楚泪水就溢出了眼眶,见他如此沈骏的心更痛了,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动将沈钰揽入怀中。 当他下巴搁在沈骏肩膀上时哭得更凶了,大抵是感受到有弟弟,有亲人的温暖,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这种难以描述的感觉。拥抱是温暖的,可心脏是痛的,自母亲去世后他在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了倚靠,他被迫早早的就开始独立,必要时还要当起弟弟们的避风港。 而这些沈骏其实一直都看在眼里,但他从来都不善言辞,在他心中这人从来都没有负面情绪,他永远都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哪怕是天塌下来他都会不动声色的将天抬起,回过头给自己一个暖心的微笑说:看哥厉害吧。 他知道沈钰瘦了但真的没想到他会瘦得这么厉害,后背一摸上去一点肉都没有,脊柱的轮廓是那么明显,腰细得他简直碰都不敢碰。 可偏偏就是这个瘦弱的哥哥,曾为他扛起了一片天,还说以后等自己坐上宗主之位后,谁不服他他就要去把人打服。可沈骏忘了,他明明比自己只大了不过一岁,可却要被迫比他早熟,比他懂事。 “想哭就哭吧”,沈骏的泪水也溢出了眼眶,但他强撑着不敢让他发现,故作镇定的说道:“从前都是你安慰我,这次,这次就让我……” 心里话还是说不出来,可沈钰全都明白,他哽咽道:“我……我不敢回房间,我不敢面对空荡荡的房间,我真的从未想过我们会以这种方式分离,我真的没有想过他的离开会这么痛……沈涧渂,我好后悔,你当初到底为什么不态度强硬一点,你为什么后来就接受了他的存在,你为什么不让我把他送回去……” “嗯,对不起”,沈骏咬碎了后槽牙,说道:“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当初把他送走,如今你或许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不……”,沈钰忽然又摇头,喃喃道:“你不能,你不能背着我把他送走,你不能!” “好……”,沈骏深吸了一口气,温声安抚道:“我不会把他送走,我明天就去给你把他抓回来,还有阿听,我全都给你抓回来。” “噗……”沈钰哭着哭着就笑出了声,下巴膈着沈骏的肩膀上害他又痒又麻,结果他也低低的笑出了声,两人像疯子一样又哭又笑。后来不知是谁提起了小时候,然后两人都开始翻对方小时候的丑事,两人就在长廊上饮着酒,回忆着从前,不时会发出哄堂大笑。 两人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早晨沈钰是被太阳刺眼的光芒给唤醒,他身上被盖了一张被褥,没有宿醉的不适感,他感到格外的舒畅。 起身后他先是伸了个无比舒坦的懒腰,然后才悠悠醒转,而沈骏早已不见踪影。心中的苦水全部吐出来后他的心情果然就好了许多,将被褥叠整齐后他抱起来推开了房门。 扑面而来的是一种特别清新的熏香,他明显能感觉到房间又被人重新收拾了一番,桌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还有两道他喜欢的菜,床榻上的所有物件都被换成了新的,寒川所用过的物件也都消失不见。 虽然他不太想将那些东西收掉,但此刻的他心底只感受到阵阵暖意。他先是去洗了把脸,将桌上的早膳用完后他惯性的又写了封信,将思念与诉说让信鸽送走后他走下山,然后在山底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这次回头时阴郁不在,给了自己一个暖心的微笑,对自己道了声:“早。” 沈钰噗嗤一笑,狠狠的嘲讽了他一番说道:“你笑起来真恶心,下次不要这样笑了。” 沈骏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随后恼羞成怒的轻轻给了他一拳,愤愤道:“哪有你恶心,笑得比哭还难看!” “你才是”,沈钰回给他一拳,说道:“昨晚你才是笑得比哭还难看。” 风雨过后总会天晴,后来的日子沈钰终于慢慢走出了心中的阴霾,两人又回到了从前打打闹闹的日子。 大抵是那日的拥抱深深刺痛了沈骏,于是他们吃饭时沈骏总是会把碗里的肉都尽数分给他,虽然沈钰总说他恶心,但他也不介意。 终于在他的穷追不舍之下,沈钰的精气神肉眼可见的恢复了很多,他也不清楚沈钰是不敢在他面前提起阿听还是真的放下了,后来他没有再找过阿听,甚至是再也没提过这个人。 那天晚上沈钰几乎将心事都吐光了,确实如他猜想这个阿听是自他伯母过世后遇见的一位同病相怜的男孩,大抵是渴望亲情,所以沈钰一直把他当做是弟弟。 不管他是真放下还是假放下,这对于沈骏来说都不重要了,反正只要他能恢复原样,只要他姓沈,那他们就注定是亲兄弟,血浓于水,谁都比不过他沈涧渂。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而这天,沈钰破天荒的收到了一封来自无尘之境的回信。 那日沈骏正好来找他,正好就在门口接到了这只信鸽,取下信后他就让鸽子回去了,捏着小小的竹筒他推开了沈钰住所的门。 “好奇怪”,沈骏蹙起眉头看着竹筒,喃喃道:“怎会有信鸽飞来此处,往常不都是到记事房的吗?” “信?”沈钰原本还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的抖着腿,闻言一骨碌爬了起来,下床时还被靴子绊倒,但他太心急了,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来到沈骏面前夺走了他手中的竹筒。 “……又没人跟你抢”,沈骏感到无言至极,自顾自的来到他桌案前给自己沏了杯茶,问道:“有人给你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