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着菩萨还要再说些莫名其妙的空话,昭昭三步做两步上前,想把他一巴掌拍散,赶紧梦醒。 没等她碰到菩萨,肩上就猛地被拍了一下。 梦境消散,眼前是小多惊慌的脸。 “昭昭儿,你快醒醒。” 昭昭揉着眼睛,还没弄清楚什么情况,就听院外传来一阵纷纷扰扰的脚步。 十几个女人气势汹汹地冲进了院子,不管不顾地嚷起来: “云儿你个死贱人,还钱!!!” 她们作势就要往里面闯,似有深仇大恨一般。 昭昭性子圆滑,不爱插手闲事,但念及云儿昨夜的苦楚,还是起身拦住她们: “有什么事过几天再说,她昨晚刚落了胎。” “落胎?说得好像这楼子里谁没挨过那一遭似的!”为首那女人冷笑一声:“她就是成灰了,也得把我们的钱吐出来!” 云儿平日受赏极多,身家不菲,怎么会欠钱? “她拿钱给赵四,让赵四出去放印子钱吃利息,赚了钱后总到我们面前显摆!” “就是就是!她说自己一个月赚的利息比我们接客半年还多,哄得我们也入了伙,上了当!” “她怀了孕,虞妈妈找赵四来赎她。谁知赵四不仅没来,连我们押在他那儿的钱也不还了!” 众人越说越生气,推开昭昭往屋里涌,顷刻就挤满了整间屋子。 昭昭见势不妙,对小多道:“赶紧去请虞妈妈!” 屋内,云儿被人从床上扯起来,轻飘飘地丢到地上。 她平日性子嚣张跋扈,从未这么凄惨过。 众人见了她这副落水狗的惨样,心中大快,加之亏了钱,个个都恨不得踩到她头上去。 “少装可怜!你平时不是威风得很吗?!再横一个啊!” “臭婊子,还钱!不然我们就撕了你的脸!” “自己被男人骗得团团转,还要带上我们一起跳火坑!” 云儿被推推搡搡着跪下,再没力气站起来。 可她是个不服软的性子,梗着脖子顶了回去: “难道是我拿刀架你们脖子上逼你们出钱的么!赚钱时脸都快笑烂了,现在钱收不回来了就全怪我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无数只手往云儿身上落,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 没一会,云儿身下就渗出了血,石砖上瞬间铺开一片腥红。 这是要血崩了。 昭昭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股脑儿地挤到云儿面前,用孱弱的身体挡住所有: “都是苦命人,互相为难做什么?难道要杀了她吗!” 有人恨恨道:“因为她我亏了多年积蓄,这和杀了我又有什么区别?!” 这句话如火上浇油,让众人的愤怒更盛。 每个人都苦得万里挑一,疼得独一无二,谁又比谁容易呢。 她们连昭昭一起打,有的扯昭昭的头发,有的揪昭昭的手臂,有的戳昭昭的脸颊。 原本好得差不多的伤口裂开了,昭昭疼得直吸冷气,被她护在身下的云儿已经晕过去了,通体冰凉得可怕。 等不及了。 万分危急下,昭昭吼了一嗓子: “给我一个月,我帮你们要回钱!” 一个人停手了,两个人停手了……屋内陷入寂静,大家的目光都落在昭昭脸上。 谁都知道她是个油滑的小畜生,凭借小聪明捞了不少好处,可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如何能从恶霸赵四手中要回钱? 虽知不太可能,但快溺死的人看什么都像稻草。 有人打破沉默,小声道:“昭昭儿,你可别拿谎话诓我们啊……” 昭昭偷瞟几眼屋外,心想小多怎么还不来? 自己要说什么话,才能撑到虞妈妈来救场? “你在盼着虞妈妈来?她是个聪明人,不会管这种事的。” 一人挡住昭昭的视线,威胁道: “要么走人,要么说个解决的法子出来。” 外面响起一阵急急的脚步,小多气喘吁吁地倚着门柱: “昭昭儿,虞妈妈不来!” 虞妈妈对这件事听之任之,她不可能为了维护云儿,弹压楼里这一群姐儿。 昭昭叹了口气,心知自己这是搅进浑水里了,但如今骑虎难下,只好死马当活马医。 “我有法子,但得你们帮忙。” 她语气极平静,胸有成竹的样子慑住了众人。 “你有什么法子?” 昭昭不语,示意小多上前抱云儿走。 眼见众人要拦,昭昭冷声道: “她不走,我不说。如果你们觉得拖死一条命比拿回钱更快活,那就继续拦。” 众人分开一条道,放小多和云儿走了。 屋内只剩昭昭,她迎上众人目光一点也不怯场: “我年纪小,去前楼的机会少。所以请各位姐姐先跟我细讲一番事情经过。” 众人叽叽喳喳地说起来,各说各的。 从纷乱嘈杂的声音中,昭昭理清了起因经过—— 这赵四原是府衙小吏,因犯了差错,被剔除出了吏册。 他仗着从前积攒下的人脉,当起了地痞流氓,靠敲诈勒索攒了些小钱。 之后他便认识了云儿。 云儿一开始是瞧不起他的,可赵四扮猪吃虎,凭借精湛的演技打动了云儿。 他说要赎云儿出去,但如今做什么生意赚钱都太慢,思来想去只有放印子钱才最合算。 云儿留了个心眼,没信他。 可后来她眼瞧着赵四渐渐发家,十两变百两,一百两变两百两,银子成番地涨,心也开始痒痒了。 她先投了小钱试水,赵四每次都能加倍回报她。 于是她越发相信赵四,投的钱越来越多。 她押空了所有积蓄不说,楼里一众姐妹们也跟着跳了火坑。 几天前,云儿与赵四吵了一架,问为什么还不赎她。 赵四冷笑道,爷岂会花钱买一个臭婊子? “后来我们又去赵四府上要钱,他让家丁追着我们打。” 一个女人走到昭昭面前,拉起衣袖,露出手臂上的一片青紫。 另一个女人掀起额发,露出红肿的鬓角,哭道: “那畜生拿着我们的银子作本钱,发了大财,如今和官府的关系好得很……我们认识的那些贩夫走卒根本帮不上忙。” 昭昭蹙着眉,思忖片刻,问道: “赵四一般放钱给哪些人?” 众人面面相觑,想不明白这和要钱有什么关系。 昭昭迎上她们质疑的目光,认真道: “这很重要。” 这问题不好答。 印子钱说白了就是高利贷,不是什么光彩事。 人情社会,大家都讲究脸面,家丑不外扬。 借贷的人通常都是悄悄地借,偷偷地还,来来回回一点声息也没有。 有人道:“都借钱了,多半是些穷人呗。” “赵四这种恶霸,定的利息是每月三成。” 昭昭摇头,“老实讨生活的穷人敢借么?若是还不起,往轻了说,天天被骚扰欺压;往重了说,赵四买通诉讼,把人丢进大牢也未可知。” 有人讶道:“说来也怪,赵四放印子钱赚得盆满钵满,按理说主顾应该不少,但我们竟然一个也没碰到过。” 昭昭嗅到契机:“如果他到处放钱,总会有收不回来的烂账,可我们从没听过他跟人撕破脸的事。” “所以他只放钱给几个稳定的主顾!” “对。”昭昭点头,“这几个长期被他榨的主顾,银钱出支起伏定然很大,否则用不着借钱周转。” 众人看向昭昭,听她继续道:“而且做的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利润不小。” 有人不解道:“既然能赚钱,那必定与官府有关系。怎会一直借赵四的钱,心甘情愿被他榨了好几年?” 这倒是个疑点。 昭昭垂眸想了会,缓缓道:“这些人与我们一样都是下九流,太贱了。哪怕捧着钱送上去,那些官儿们也不屑和他们结交。” 屋子里黯下来,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砰的一声,有人拍桌道:“就算知道赵四的主顾是谁有什么用?!” “有大用。”昭昭道,“我们拿不回钱,不就是因为没有能制衡他的手段,威胁他的东西么?” “找到赵四的主顾就能制住他?” “赵四牟取暴利,当官儿的那批人岂会容他?他现在还能吃这口饭,仅仅是因为比他更有权有势的人没发现这个门路。” 昭昭只说了三分话:“倘若我们找出让他钱生钱的聚宝盆,再帮上面的老爷们搭上线,他赵四算个什么东西?” “所以只需抓住这一点,威胁赵四吐出钱就是了!” 众人面露喜色,围在昭昭身边:“那他的主顾到底是谁?” 昭昭垂眸不语,卖足了关子。 她从不白帮忙。 有人晓得她是个贪财好利的性子,连忙从手上摘了镯子递过去,柔声哄道: “昭昭儿啊……你帮帮姐姐们,将来钱要回来了,定然亏不了你。” 昭昭抬眸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众人以为她是瞧不起那镯子,纷纷递上更好的玩意儿讨好,全是些昭昭平日没见过的好东西。 若是在平日,昭昭定要开心得晕过去。 可她现在只是静静地坐着,在心里打着自己小算盘。 她想要更多。 门外忽然响起一声咳嗽,沙哑得像破琵琶。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妈妈。” 虞妈妈举着新烟枪,进屋坐上主座,冷眼睃巡着众人: “你们一个个都是活老了的,遇了事竟围着一个丫头求法子。除了拿自家姐妹撒气,你们还有别的本事么?没一个中用的!” 她言语间威压十足,众人垂首,安安分分听她训话。 “你们中间,有家里穷被爹娘卖进来的,有被男人典进来的,还有土生土长的妓生子。” “不管是哪种,你们从小见的恶人坏人难道还少吗?为什么吃了那么亏,还是学不聪明?” “我问你们,咱们楼里最犯不得的禁是什么?” 众人垂首不语,不敢回应。 虞妈妈眼底骤冷,似有不悦。 昭昭不敢让话落到地上,连忙开口道: “相信男人。” 虞妈妈常说,做婊子的女人就得无情,要铁了心,说话做事只顾利益,千万别动真心。 婊子嘛,总要骗人唬人的。 若想把这一行做明白了,就不能相信任何男人。 甭管他们是掏心掏肺,还是抛家舍命,都不值得被相信。 “别信男人,别信男人,这话我说了一万遍,恨不得灌进你们脑子里。” 虞妈妈冷笑一声,继续道: “你们听腻了,我也以为你们懂了,谁晓得你们是不信与自己有过瓜葛的男人,反而对别人的男人深信不疑!” “投钱给赵四这事儿,当时我就提醒过你们,别把钱押在除自己以外的人身上。你们倒好,赶着趟往火坑里跳,当真是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众人可怜巴巴地望着虞妈妈,希望她能出手主持公道,可她冷冷道: “你们亏出去的银子,要的回来,是菩萨显灵保佑。要不回来,也只能怪你们眼睛瞎,拎不清!” 昭昭鼻观眼,眼观心,想道狗屁菩萨,才不会显灵呢。 “都出去罢。”虞妈妈说完最后一句。 昭昭正要挪脚往外去,却被叫住: “你留下。” 众人离去,只剩两人。 虞妈妈示意昭昭坐下,昭昭不敢,懂事地站到她面前,任由她打量。 昭昭其实很怕她,如同鼠怕猫、蛇怕鹰一般的怕。 她太老练,总能看穿昭昭的心思算计,让昭昭卖弄不了引以为傲的那点小聪明。 “刚才你说的话,我在外面都听见了。” 昭昭太阳穴跳了跳,谦虚道:“妈妈见笑了。” “见笑?”虞妈妈幽幽吐着烟,“昭昭儿,我没挑错人,你是个聪明的。” “胡说几句罢了。” “从你方才的话中,我听出了你想取而代之的意思。”虞妈妈用烟枪挑起昭昭的下巴,“你不仅聪明,还很有野心。” 昭昭装作听不懂,露出十三岁女孩该有的笑容: “妈妈,我一个没挂灯的雏妓,哪会有什么野心?” 虞妈妈支着头,笑而不语地瞧着昭昭。 那眼神带着点期许,又带着戏弄。 与她对视,昭昭想起了鱼钩上的肥美饵料,还有赌桌上叮咚作响的罐中骰子。 放手一搏? 昭昭噔地一声跪了下去,豁出去了: “还请妈妈帮我搭线!” 虞妈妈抖了抖烟灰,懒懒道:“哦?” “我知道妈妈在县里经营多年,和要职的几个官老爷说得上话。” 昭昭膝行几步,水灵灵的眼睛望着虞妈妈: “若是我能摸清赵四赚钱的门路,就能取而代之!届时还请妈妈为我搭线,许我有个孝敬他们的机会。” “帮你对我有什么好处?”虞妈妈问。 “妈妈,咱俩不是说好了么,我是要留在这儿给您养老送终的。” 昭昭笑,讨好地锤着虞妈妈的膝盖: “我多一条赚钱的门路,您将来就多一份花钱的底气。我和县里的老爷们搞好关系,在其他地方不也能反过来帮衬您吗。” 放印子钱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事,正儿八经的官儿都不好意思做这个,只能借下面人的手谋利。 “可赵四也有靠山,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找到门路能有赵四硬?又凭什么觉得上面人会选中你个黄毛丫头?” 说着,虞妈妈眼中露出嘲讽。 女人想攀上男人,能靠什么?还不是靠那点年轻貌美的本钱。 昭昭模样虽好,却不是顶尖的出彩。 更何况男人挑女人与挑玩物无异,除了看外表,还得看心性。 昭昭长得荏弱风流,却掩不住骨子里那股难驯的野性。 但凡是个聪明点的男人,就绝不会把这种满心算计的小畜生当作枕边人。 “凭我比赵四更机灵有手段,做事更干净利落。” 昭昭迎上她的目光,一字一字道: “老爷们若是选了我,我能让他们赚更多。” 她这话说得有意思,虞妈妈笑了笑: “是为了赚钱养你娘,才有的这番心思?” “妈妈,我做任何事只为谋利,不必套上迫不得已的皮。” 昭昭俯首一拜,坦诚道: “我自认聪明,能想到别人想不到的东西。既然我有这般心机手段,那怎能没有与之相配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