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行做梦了。 梦里是漫天大雪,他跪在登云阶前,衣衫单薄,脸色苍白。 沉重的殿门被推开,一名小太监蹑着步子下了台阶,看见他满身是雪时心疼地哎呀了一声:“我的爷,您回去吧!陛下当真不见您……” 说着,小太监呵着气把手捂热了,轻轻把他眉上凝住的雪屑拂去。 “文侍郎的罪……陛下已经定了。” 意行在雪里跪了许久,声音似掺了碎冰般沙哑:“如何定的?” 文侍郎属职兵部,是意行的开蒙恩师。半月前他被都察院弹劾押运粮草不利,贻误战机,有私通敌国之嫌。皇帝震怒,将人扔进了诏狱。 “……原本定的是‘剥皮不见血’。”小太监的声音渐渐小下去。 剥皮怎会不见血?这是变相地留文侍郎一命。 意行暗淡的眸子亮了一瞬:“定的流放?” 小太监躲开他希冀的眼,脸皱成了一团,不忍道:“……崇绮公主来了。她笑着对陛下说,父皇,剥皮不见血又有何难?只需先将文贼丢在雪地里,再用匕首在他头顶开一道刀口,把水银灌进去。水银重于血,自可将皮肉分离,文贼受了剧痛自会从刀口钻出来,便是赤条条的一团活肉。别说见血,他眼泪也流不出来一滴!” 他顿了顿,攥着手咬牙道:“陛下允了。” 意行浑身一点点结冰,眼前灰蒙蒙地发黑,整个人似枯树般倒进了雪里。 小太监正要扶他,却见殿门再次被推开。 约莫十一二岁的粉衣少女拥着白氅慢悠悠地走下台阶,漂亮的狐狸眼冷横向他,吓得他立马缩回了手,灰溜溜地退下了。 生母是当今皇后,外祖是兵部尚书,崇绮公主湛倾生来就是山巅上的人,春风得意事事如愿,一生与苦难无缘。 她走到阶下,用脚尖挑起意行的下巴。意行满脸雪屑地望着她,一行泪从盈满恨意的眼中滑落。 湛倾蹲下身,将他的眼泪擦去,如有嘲弄如有怜悯地笑了笑:“七哥,你好会哭。” “为什么……”意行红着眼问她,“为什么。” “不为什么。日子乏味无趣,想找乐子了。” 湛倾欣赏意行的脸,明明已经狼狈不堪,还透着高高在上的傲慢。 她喜欢这种傲慢,像在勾引人去摧残。 “你要是把我哄开心了,我也可以再去求求父皇,不杀他。” “你想如何?” “好说。”湛倾抬指,点了点他冻得发红的鼻尖,“你学声狗叫,我让他活。” “……汪。” 一时风雪寂寂。 湛倾空了一瞬,忽然大笑,抬脚将意行的头踩进雪里,碾了碾,戏谑道:“无趣,次次都这么好骗,蠢得真没意思。” 意行的手死死抓进雪里,浑身冻得发热。直到湛倾已经远去,他才缓缓抬起了头。 眼前依旧是漫天飞雪,却没有一片雪花落在他的身上。 一片小小的阴影庇护住了他。 他抬起头,望见了一把小小的伞,伞的主人是个小小的女孩。 女孩和湛倾差不多大,穿了一身半戎半汉的冬衣,一看就是从北边儿来的。 正用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看着他,好奇道:“你趴在雪里做什么?” 不等他答,女孩身后的婢女打着一把更大的伞走上来,皱眉道:“郡主,该进去给陛下和娘娘请安了。” 女孩点了点头,从兜里掏出一张白色的绢子,把绢子和小伞一起递给他,用尚且稚嫩的声音道:“擦脸上的雪时要轻轻地擦,不然会破皮流血。你早些回屋子里,我先走啦。” 说罢,她扶着婢女的手走上了登云阶,冬靴上的白绒球随着她的步子不断跳跃,像是兔子的短尾巴。 殿门前的小黄门见她来了,急忙进殿禀告,不一会,一个白面无须的老太监走了出来,谄媚地笑道:“修宁郡主,您可算来了!万岁爷和皇后娘娘盼您一上午了!” 修宁。 修宁。 “修宁。” 意行躺在金丝楠木榻上,梦中依旧皱着眉,喃喃低语。 雀儿跪在旁边摇着扇子,犹疑片刻,缓缓凑耳过去,想听清人名。 意行忽然睁开了眼,冷冷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雀儿:“做什么。” “七哥,你说梦话了。” 意行用指节叩了叩茶案,雀儿放下扇子,倒了杯茶捧给他。 他抿了口茶,嗓子润了些,声音透着疏离:“小麻雀,我跟你说过——你救过我命,我感激你,所以送你一场造化。” 雀儿从未听过他用如此冷漠的语气说话,赶紧屈膝跪地,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意行垂眼瞧着杯中自己的倒影,淡淡道:“好好惜福吧,太贪心了只会一无所有。” “殿下……” 门被推开,何妄支了个头进来:“主子,船靠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