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英魂
他让旁边的人拿来一只碗,给她盛满,又拿给了她两个蒸馍。 一个放在手上,一个则让她揣进衣襟里。 懂人间疾苦,亦懂人心险恶,这是徐山山对他此举的评价。 “……谢谢。”嘶哑的破锣嗓音。 嘉善一双明净无垢的眸子凝着她:“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徐山山微怔,然后垂下头,“嗯”了一声后走开。 她走到一旁安静处,毛毛就上蹿下跳,奇道:“山,他怎么没有认出你?” 徐山山没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她这一路走来,上不着村下不着店,为避免惹来宵小,穿衣打扮完全参考难民的形象,蓬头垢面,不修边幅,哪有半分曾经的骄纵跋扈之态。 如果这样都能一眼认出,他得对她爱得多深沉啊。 徐山山啃着馍:“他对这些难民倒是很温柔细致。” 想起那日退婚时,他似那看破红尘的神佛,眼中只有公正的冷漠与批判,与此时的关切怜悯,态度简直天差地别。 “是啊,他以为你是难民,在可怜你。” 徐山山闻言一顿,若有所思:“所以,我看起来很惨?” 毛毛:“惨。” 她失笑。 “那你说,我若再惨一些,再惨一些,他如此善良、慈悲一人,是不是就会主动来到我的身边,救我脱离出苦海呢?” “哈?” 她看向人群中的嘉善,佛祖精心雕琢的玲珑剔透心脏,爱世人,爱众生,那样脏乱的环境中,施粥、救治伤患、关怀老幼,他却不见任何不适。 一副佛陀慈悲面容,不染纤尘的禅心,令苦难者感受到无限的宁静与安详。 “看啊,他多忙啊,芸芸众生都等着他来救,他如何顾得过来?若我不能成为他眼中独特一人,成为他不得不优先的一人,何年何月才能叫他眼中有我?” 听她的意思,她要惨出独特,惨出优先…… 毛毛则简直不敢想象:“……那你得多惨,才能在一众难民当中脱颖而出啊?” 她嗟叹一声:“罪过罪过,诱佛破戒,沉沦红尘,此乃造孽,惨痛一些也是我该受的。” 毛毛无语:“说得好像你一定能破了他的清规戒律似的。” 徐山山双眼只管盯着嘉善,眸转妖幽色泽:“只需再见三面,我会让他主动来靠近我。” 毛毛却不信,它盘坐在她头顶,叼她头发嚼:“山,你的自信太神秘,叫人捉摸不透。” “毛,你不是人类,所以你不会懂只要饵料放得准,没有什么鱼是钓不上岸的。”徐山山轻笑。 —— 炙夏盛暑,棚户区人满为患,再加上城外湮塞沟渠,“淤泥恶水,停蓄弗流”,不久便滋生了疫疠。 而伽蓝寺的嘉善擅医术,自然不会放任不管。 他与城内医者临时组建的一支医疗队伍前往,一群中老年大夫中,他尤为显眼,飘雪染霜,清冷中却是净澈的白色,不染纤尘,似连那浑浊灰濛的空气都自觉避退开来。 得了疫病有症状的十数人,已经被城卫统一看管在一处,以免扩大感染范围。 城中大夫罩面、焚烧艾草,然后再分散开来诊治草编席上的病患。 最后得结论,只是一种易传染的热疫,但因为发现及时不算严重,只需服辟温解毒散方后,病情很快便能得到控制。 现在麻烦的是须得疏通水渠、清理脏水,使得居住地干净卫生、气息通畅,这样城外的人才能生活得健康一些。 嘉善正与一江陵名医探讨退疫药方,只见一位神色焦急的妇人挣脱开阻拦的城卫,哭着喊着要跪拜过来。 “嘉善大师,求求你赶紧去救救我儿吧,他快死了,血都快流干了呀。” 嘉善瞥过去,天际晖光映在了他侧颜,似拓蕴了一层金莲佛光。 “莫急,他人在哪?” 妇人大喜过望,赶忙抹掉泪痕,指引道:“在这边这边。” 生死攸关,嘉善不再耽搁,交待了一声,便先随妇人前去。 老妇一路抽噎,担忧地描绘着她儿伤情,而嘉善则安静聆听,了解状况。 此时垣墙旁围了一些零散的难民,一见那老妇领着嘉善活佛到来,赶紧退避。 却见地面躺着不止一人等待救治。 一瘦弱女子斜躺在那儿发抖,遍体鳞伤,左腿呈不自然的扭曲蜷缩状态,皮肤上一道深痕,皮裂开了,可以看到里面粉红的肉色,鲜血从那里留下,触目惊心。 另一名男子则是抱头痛苦哀嚎,指缝中鲜血汩汩,气息孱弱。 他颦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就近几人眼神闪烁,皆心虚低头,不敢应答,倒是老妇一惊,赶紧跪地磕头:“求求活佛,先救救我儿吧,他一直喊头痛,血也止不住。” 如今有两名伤者殛待救治。 但孰前孰后,必须有所抉择。 观察片刻,在斟酌评估一番伤情后,嘉善最终选择了急症者。 “将人扶到一旁坐立,我且看看伤口处。” 然而就在错身之际,他衣角被一只染血的小手轻轻拽住。 力道不大,他只需继续走,便能轻易挣脱。 “善人,救救我……我好痛……” 嘉善止步了。 他垂眸,似在垂怜,饱含着对苍生的慈悲,但仔细琢磨一下,又觉得这份仁爱宽厚,似亦有那么些平静淡然。 “女施主且忍耐,贫僧已唤人去寻其它大夫,很快便至。” 见他要走,她用尽全力,撑肘爬行几步,欲伸手,但又在半空生生止住。 似怕会玷污了他,亦似怕冒犯了他。 她仰起一张苍白的脸,在更加苍白的寂寥天光下更显惨淡。 “为何……为何要选他,不选我?” 颤啜的声音从喉中艰难挤出,却执意要一个答案。 “并非选择,只是缓急罢了。” 少女呆滞地看着他,不肯合上的嘴,仿佛欲言又止,但最终……放弃地垂落手臂。 所以,她不是他眼中的“急”啊。 等这头嘉善救治完人再度返回时,却见那小姑娘躺着的地方早已无人在了。 这时他听到有人在小声议论。 “方才那老虔婆跟他儿子见小姑娘孤苦无依,便想欺辱人小姑娘,人不从,便伙同些人将她打成这样,哪曾想报应来得快,一个脚滑便摔破了脑袋。” “可怜见的,他是被嘉善活佛治好了,可那小姑娘躺地上半天,腿上的血都流干了,等半天没等到大夫,最后还是自己硬生生爬起来走了,不知生死啊……” “哪怕侥幸活着,那条腿……估计也保不住了吧,这遭了难不说,以后还残缺条腿,这搁谁能受得了啊。” 嘉善先前并不知这其中缘由,但闻自己一时妄下判断,抛下了重伤的无辜者,率先救治了急症的施暴者,无数的神色在他眸间涌动变幻。 于他而言,众生平等,他自以为公平公正的处理方式,最后却显然失了偏差……虽然若重来一次,一条人命之重,他或许仍会如此选择。 只是他终于明白,方才那小姑娘眼中骤然熄灭的光意味着什么了。 那是一种飘渺的幻灭似的悲哀。 思及此,那一瞬间似被什么抓住了心脏,呼吸不畅,竟让嘉善的心有一瞬间像是被虫子密密在噬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