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渊第一日送安歌儿回府路上,马车上两人面对面而坐。见安歌儿微侧脸,坐得规规矩矩端端正正。长渊照着她的模样坐,嘴角噙笑注视着她。 安歌儿一本正经,声音平淡,“你喜欢照猫画虎?” 长渊笑,“凭什么不是你照猫画虎?” “可,女子才这样坐。” 长渊笑,不学她了,温声道:“乐儿,只有我和你在时不必拘谨好吗?” 乐儿垂眸端坐不答。 “哦对啦,那年和你一起偷偷出去玩那个小丫头呢?” “小丫头?你是说烛儿吗?” “对,烛儿。” “她死了。” 长渊一愣,“哦,对不起。” 答完这话,安歌儿又垂眸端坐不语。 长渊以为触动了她的伤心事,忙说:“你最喜欢吃什么?我带你去逛街吃东西好吗?” “不,我不和你出去。” “你讨厌我?” “不是,”她紧了紧眉宇,“以后再不敢劳烦贝子送我,由老诚接送就好。” “谁让你叫贝子?”长渊拉了拉法令,“你叫我长渊!” 安歌儿坐成发誓姿态,一本正经道:“长渊,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不敢劳烦你接送我!” 长渊哈哈笑,饶有兴致注视了她片刻,慢慢收起笑问:“灵菀欺负你啦?” 安歌儿稍侧脸避开他的视线,微扬下颌,“你会不知道菀姐姐的心思?” “她什么心思让别人管,我只管她有没有欺负你?” 安歌儿的心被触动了一下,她顿了顿,“正因你不让别人欺负我,所以我也不让人欺负你。” 看着她小脸上的仗义神情,长渊又哈哈大笑,“谁敢欺负我?” “我的意思是菀姐姐既对你有心思,就不该对多郡王也那样……” “哦,”长渊来了神,“灵菀对多郡王有意思?那是好事呀,前几日祖母寿宴上,祖母还责备舅舅和舅妈至今还没给灵菀择上一门好亲事哩。我看多郡王与灵菀很合适,今日晚膳我就把这好事跟祖母说去,让祖母做主把灵菀许配给多郡王。” 安歌儿掀起窗帘一角,眼睛望向窗外,似有心又似无意道:“我以为你会伤心呢?” “灵菀能嫁给多郡王是她的福气,我伤心什么?”长渊说完,轻轻掰她的肩膀,让她的转脸朝自己道:“我现在带你去一个地方,你一定喜欢的。” “去什么地方?” “去了你就知道。” 也不等安歌儿答应,他已掀开前窗帘,对赶马车的童仆道:“步猎,去德兴路店里。” “我不能迟了回府。”安歌儿强调。 “天黑之前送你到家。” 说话间,马车已拐进一个巷口,穿过胡同,转到另一条喧嚣繁华、人间烟火十足的大主街。在主街上仅行走了几口茶功夫,又转进一条相对清净、文化气息浓厚的短街,连走在街上的人看着也斯文——大都是穿戴朴素的穷书生,也不乏穿戴光鲜摇着扇子的文人雅士。 马车在短街尽头、从那头过来应该是短街的入口处、一间门面很大装修古朴的书斋前停下。长渊先下马车,伸手扶安歌儿下车。 安歌儿站在门前抬头看,忒大一块门匾只一个字:渊 是长渊的店吗?安歌儿带着疑惑随他跨入门槛,眼前顿时跃入一堵堵书墙,有那么一霎那,她错觉这是一间用书砌成的四合院——这书屋确实是由一套四合院打通改建成的四方环形。院内环墙从墙角到横梁均用榉木做成不同尺寸的书籍和画卷收藏格柜。院中间是敞亮的大天井,天井中央有假山和循环流水,摆青松盆栽做点缀。环形书屋绕天井相通,天井与书屋只用木窗相隔。朝内开窗可倚窗台饮酒对天井畅想,朝外开窗可临窗赏月看云卷云舒。书屋内,除了每个窗前摆放的榻椅靠枕、榻上的四方小桌、笔墨纸砚,全是书或画。至简至奢莫过如此。这间书屋,这个角落足以温暖这座城市。 安歌儿流露惊喜,问:“这是你开的书局。” “嗯。” “怪不得你有那么多书。”安歌儿转头对长渊微笑,然后走到与墙镶嵌的书架前,指尖划过一本本书,寻找中意的书。 长渊跟在她身后,“现在知道了吧,不过这是男子聚会的地方,今天是遇上每月一次的闭门洁尘日才带你来。” “以后书屋洁尘日你可以常带我来吗?” “嗯,等我从岭南回来。” “你要去岭南?” “嗯。” “去那里做官?” “你喜欢我做官?” 安歌儿脸一羞红,“贝子做不做官,由不得我一个外人多舌!” 长渊刮一下她的鼻子,“又贝子,叫我长渊。” 安歌儿不语。 他怅然一笑,“我不愿意做官,让你很失望吗?” 安歌儿指尖继续慢慢划过码在书架上的书,悠然道:“为什么我要失望?” 长渊嘴角抿笑,目光追随着她的指尖,“做官总是要跪,我不喜欢跪。” 安歌儿指尖定在一本书上,回头看了他片刻,目光有些惊诧,但没说什么,视线转回到指尖压着的书。她抽出那边书。封面赫然印着:dEScRIptIoN dE LA chINE《中华帝国及所属鞑靼地区地理、历史、编年、政治与自然概述》 她默念:“中华帝国及所属鞑靼地区地理、历史、编年、政治与自然概述”,念完问:“前面那些是什么文字?” “法兰西文。” “法兰西?法兰西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 “在大清吗?” “不,不,是西洋夷国。” 安歌儿轻轻翻了几页,除了认识书目注有的汉文,其它概不认识。 “你看得懂吗?”她问。 “看不懂。” “谁写的?从哪来的?看不懂为何收藏?”她问出一串问题。 “有人看得懂。广州行商首贺广晟的第三儿子载官看得懂。这书是乾隆五十八年,马嘎尔尼贡团来给大皇帝祝寿那年,广州十三行行商贺广晟招待抵达广州的贡团船队时,一位有官职的夷人送给贺广晟的。三年前舅舅入居现在的府邸,载官到京城给舅舅送贺礼,因为他年龄与我和崇赡相近,舅舅全程让我们招待他,第一次与他相谈后,不由对他的见识心生敬佩,那是我第一次敬佩一个人,载官曾冒险游历过西洋夷国,他知道的天下比我和崇赡知道的大得多……那日载官告辞前把这本书赠给渊书馆收藏。” 安歌儿脑里掠过那张少年的脸,一闪而过,有些模糊,她想应该就是那个人。 又淡淡问:“有大清国出的相同的书吗?” “没,暂时没。” “但从附了汉文的书目看,写这书的夷人似乎很了解大清国土。” “可不是,贺广晟当时因为这本书差点掉了的脑袋。皇帝和大臣们质问,为何夷人比大清国功臣百姓还了解大清国土上的方方面面呢?想必是广州行商收受了大量贿银后,发给夷人照会,放任其进入大清国,与叛贼私通……不过后来经细查,这书早在清世祖年就在欧洲印刷出版多次,但还是查出贺广晟有勾结洋人、私引洋人入内陆等等重罪,幸在皇帝念他捐银捐粮赈灾有功,饶他不死。但当时负责接待物资统筹的礼部官员尹颂就没那么幸运了。案件记载他没监督好贡团行程,让贡团人员随意游历京城和大清江山,还把原本用来赠送给英吉利国王的名画、陶瓷等等礼品收入私库,占为己有……” 他还没说完,安歌儿脸色苍白,叫道:“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