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那是一枚擦尽银锈的长命锁,他还记得,这是刚入道时,他的母亲送的。 后来修行不能有凡俗铁器的干扰,师尊就命他摘下长命锁。 曜暄以为,长命锁该被师尊丢掉了,却不知师尊原来还留着。 而现在,它物归原主,仍是凡俗铁器。 就像那布包,依旧没有打开的必要。 他将布包放在一边,一放就又是很多年。 直到此时此刻。 曜暄半跪在地,打开布包。 江荼没有上前,曜暄背对着他,将布包中的物品都挡住。 但他记得里面有什么。 第三块记忆碎片,他已经取回。 这时江荼本可以转身就走,但他只是以平静而冰冷地目光注视着过去的自己。 他知道接下来会看见什么,他以一种冷漠到自虐的方式,逼迫自己看下去、记起来。 记起自己的冷血和罪孽。 布包里,只有一件秋衣,一封书信。 过去很多年,信上的字迹早就看不清了,曜暄只能看着那件秋衣,想了想,披在了身上。 那个瞬间。 他发现衣物合身到不可思议,好像有人一寸一寸丈量着他的身躯。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母亲不顾风雪,也要为他每年送来一件衣裳。 曜暄抱着秋衣,落下这百年来,第一滴眼泪。 眼泪越聚越多,最终汇成湖泊,从他的下颚滴落。 曜暄哭得浑身颤抖,紧紧搂住自己,好像在拥抱死去的母亲。 他痛恨自己的冷漠,却再也无法对母亲诉说愧疚。 因为,天地间,再找不到他族人的影子了。 人死灯灭,生魂散尽。 “你的修为登峰造极,却挽回不了族人的魂魄。”江荼对着过去的自己说道,“你认为自己有罪。” 他挥散记忆幻影,终于继续向前。 曜暄在尘世喧嚣中前行。 修真界不会过问凡人生死,因为苍生道如此指引他们。 自己的劫只有自己能渡,旁人不可施以援手。 凡人在苦难中颤抖着感激苍生道给予他们赎罪的机会,而妖魔在大快朵颐中,同样感激苍生道的恩赐。 但某日以后,城邦间开始传言纷纷。 人们说,有一地瘟疫肆虐,几近绝户,却有一名白衣公子坐堂问诊,分发良药,忽然一日,村中人发现白衣公子不见踪影,而瘟疫也一并消退,不治而愈。 人们说,山洪崩漏,淹没村落,白衣公子翩然而至,只一拂袖,山河倒转,那隆隆泥流尽皆入海,起先洪水泛滥处,竟随之露出千亩良田。 人们说,大雪封城,天又降冰雹,即便是被雪压在最深处的草根尽皆枯死,城内无人可出,城外无人可进,唯独那白衣公子… 小小的女孩将自己裹在毛绒毯子里,窗外寒风呼啸,屋内暖如春生:“然后呢?娘亲,然后呢?” 妇人温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然后,白衣公子驱散了寒冷,为我们送来了春天。” 说话间,屋外响起脚步声。 簌簌、簌簌,是脚踩着雪前行的声响。 女孩的眼睛亮了起来,毛毯子也不要了,蹦蹦跳跳扑出门去,任由寒风吹红他的脸颊:“曜暄哥哥回来了!曜暄哥哥!” 曜暄无奈地接住被雪垛绊了一跤的女孩,解下毛领围在她脖颈上,又递给她一块会自己发热的卵石。 女孩搂着他的脖颈:“曜暄哥哥,娘亲在跟我讲白衣公子的故事呢。” 她并没有注意到江荼身上一尘不染的白衣。 稚嫩的童声引来无数人的目光,但他们都没有说穿,面带微笑与感激地看着江荼。 曜暄抱着女孩往屋里走:“白衣公子的故事?” 女孩兴高采烈地:“曜暄哥哥,你说这白衣公子,会不会是苍生道的使者,不忍见苍生受苦,所以下凡救世来了?” 曜暄笑着抚去她脸上的飞雪,凛冽冰雹即将坠下时,就在他们身旁爆裂开来,炸成绚烂而滞空的雪花。 女孩看呆了,伸出手戳了一下停在半空的雪花。 晶莹剔透,不染一丝污浊。 下一瞬,雪花飞溅开,冰冷地落在女孩脸上,冷得女孩发出一声带着笑的尖叫。 人们跟着哄笑起来,曜暄踩着无数笑音,将女孩送回屋中。 再从屋里出来时,成年人们都聚在门口。 “曜暄仙君,您要走了吗?”他们迎了上来。 曜暄点点头:“嗯。” 此地风霜消解,他就该离开了。 人们依依不舍:“您对我们有大恩,我们该如何报答您?” 曜暄摆了摆手,每前行一步,满地积雪就化开,千里冰霜一息化冻,结冰的土壤竟转瞬有绿芽破土,宛如春生。 江荼站在他的身后,一如人们那样,目送着他的背影。 许久,他才迈开步子,跟了上去,直至与曜暄并肩。 又是许多年过去,那个会在课堂上发出质问的少年、披着一件粗衣痛哭不已的青年都已远去。 他变得更加成熟而平静,但他的平静不再冷漠,而是一种岁月雕琢后的平和。 “你强迫自己不再无情,就像当年你强迫自己不再有情,可仅仅是这样,你罪不至死。”江荼对着过去的自己开口,“是什么让你罪不可赦?” 他心中已有答案。 曜暄行至山峦之间。 浓郁的阴气充斥山野,前方势必有无数未能往生的冤魂。 曜暄抬头看天,天色微沉,但仍未至黄昏。 换言之,不该有这样浓重的阴气,死去的人们会在日出之前魂飞魄散,看不见黎明的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