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青行刚要走进书斋,就听到身后阮妤点名指姓,喊道:“喂,霍青行。” 脚下步子顿住,他回头看人,身后少女大概是一路小跑过来的,脸上露出一些绯色,倒是比先前还要活色生香……他负着手,低着头,点漆般的眼眸落在阮妤的身上,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何事?” 好不容易追上,阮妤呼吸有些急促。 听到这话倒是有些气笑了,她在他面前仰起头,“我帮了你,你就这样报答我?” 帮他? 霍青行看着她沉默一瞬,开口,“多谢。” 他说完就要走,可阮妤哪里会让他这样离开,见他转身就扯住了他的袖子,男人身形僵硬停在原地,而后一点点转身,最后那双点漆的凤目落在她的身上,抿着唇,脸上虽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但就是能让人发现他的不喜。 阮妤却不怕他。 仍是笑盈盈的模样,刚要开口就听到不远处传来阮父的声音,“阿妤?” 阮妤看过去,刚一松懈,霍青行就转身离开了,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又看了一眼悬在半空微微蜷起的手指,她不由失笑一声,目光朝霍青行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她抿着唇收回手,掩掉情绪朝阮父走去。 第9章 阮父刚和霍青行打完招呼,这会看着已经走到跟前的女儿,奇怪道:“阿妤,你刚刚和小行在说什么?”说完眼中又露出一丝疑惑,他刚刚虽然离得远,看不清两人在说什么,也没瞧见阮妤握住袖子的手。 但那个角度,两人明显离得很近。 想到小行一向不喜欢和人亲近,他看了眼霍青行离开的方向,又问,“你和小行认识吗?” 认识吗? 自然是认识的。 同床共枕那么多年,和离后又在凌安城遇见,闹过骂过恨过最后又和解,她曾见过他最风光的时候,也曾陪他经历最失意的那几年,而他呢?他也曾见过她最癫狂的时候…… 可如今—— 她笑笑,主动挽住阮父的胳膊,“不认识,只是刚才在外头撞见,我问他您在哪罢了。” 是这样吗? 阮父想起霍青行先前紧抿的嘴唇,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不过阿妤都这样说了,他自然不会多问。尤其,他的目光落在被她挽住的胳膊上,身子都不住僵硬起来……阮父性子传统,平日无论是对妻子还是对儿女都不会太过外露自己的爱意,对他而言,爱不爱的只要放在心里就好,有钱就给妻儿花,有什么就多做,担好一家之主的身份,护好自己的妻儿,至于这样的动作实在是从未做过。 阮妤察觉到他僵硬的身形却未松手。 她心里总觉得愧对父亲,如果上辈子,她没有留在阮家,而是选择回家,是不是爹娘就不会有那样的结果?这辈子能重来,她最想做的就是好好弥补爹娘。 她想对他们再好些,再亲近些,让他们知道她是爱他们的。 即使她也不是那种特别喜欢外露自己情绪的人。 她小时候不得徐氏喜欢,至于阮老爷就更不用说了,那个寡情薄意的男人除了惦念他死去的青梅,完全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也因此……阮东山越不在意她,徐氏就越恨她。 恨她什么呢? 恨她的存在让她的一切都变成耻辱,也恨她自己瞎了眼嫁错郎,从此囚在那座牢笼怎么挣都挣不脱。 阮妤不知道其他孩子是不是和她一样。 可她就是那种你若是不喜欢我,我会耗尽自己所有的努力来博得你的喜欢,如果这样还是没有用,那我就会掉头离开,走得远远的……她从小就是在这样的处境中长大的,以至于越大对感情一事也就越来越淡漠。 对徐之恒如此。 对霍青行亦如此。 面对不相信自己的徐之恒,她可以收起所有的信任,面对另有心上人的霍青行,她也可以说离开就离开。 “阿妤?”阮父已经从先前的僵硬中回过神了,虽然还是有些别扭,但也不至于走得同手同脚,这会看到身边小女垂着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低头询问,“在想什么?” “没什么。”阮妤笑着抬起头。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尤其是如今这种发自内心的笑,柳眉弯弯、杏眼盈盈,那水汪汪的眼睛里好似盛了春三月,她就这样挽着阮父的胳膊往前走。 这辈子她不想再找什么男人了,她只想好好照顾爹娘,照顾祖母。 至于霍青行—— 想到他如今这副小可怜的模样。 他们虽然做不成夫妻,做朋友倒是不错,毕竟这家伙上辈子还知道在她死前来看她。 “对了,阿爹,”阮妤说起先前的见闻,“我刚刚在外头看到一个姓常的男子领着人在欺负霍青行,他们从前是同窗吗?” “常安?” 阮父皱起眉,脸色也变得不大好看。 按理说常安作为自己的学生能成为举人,他是该高兴的,但常安此人心浮气躁,若是为官指不定会变成什么样,这会听阿妤说起这事,他便皱起眉,叹道:“他们以前的确是同窗。” “只是前两年常安在乡试中考取名次,便离开了书斋。” “那霍青行……”阮妤皱眉,她虽然不知道前世霍青行为何没参加科考,但绝对不可能是因为他的水平不够。 “小行他……”阮父长叹一口气,“他是被他家里给耽误了啊。” 阮妤心下骤然一紧,声音也不自觉提了起来,“怎么回事?” …… “小行家原本条件不错,可他爹娘身子不好,家里的积蓄早些年就败光了。” “前两年,他爹娘先后去世,小行也是因此耽搁了科考……要不然以他的本事,别说举人,就是去长安考一个进士老爷也是可以的。” 隔着月亮门的那间屋子,书斋的学生们正在那读书。 而阮妤的目光却好似屏蔽了众人,单独落在霍青行的身上,那个男人坐在这稍显窄小和昏暗的室内依旧像一根永不弯曲的修竹,他挺拔、不屈,即使身处逆境也傲骨凛然。 回想起阿爹先前的话,阮妤的心里不知为何竟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心疼。 她跟霍青行夫妻多载,却从未打听过他的身世。她只知道他爹娘早逝,家中没什么根基,除了一个妹妹也没别的亲人,更多的……亦或是没必要,亦或是不想,她不曾过问,霍青行也就不曾与她说。 白嫩的手指握着月亮门边一节破土而出的细小竹子,指甲没有意识的在那青嫩的竹节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痕迹,她就这样看着不远处的霍青行,许久才离开。 她走后。 屋中的霍青行却像是感知到什么,他透过那月亮门看着阮妤离开的身影,长眉微蹙,但也只是一瞬便收回了目光。 等到下课。 阮父喊住他,正好他也有事要找阮父,两人便去了外头说话。 “小行,常安是不是又来找你麻烦了?”阮父刚才从阮妤口中知晓此事便一直放心不下,这不,刚下课就把人喊出来了。知道霍青行的性子,他皱眉,续说,“他要是再找你麻烦,你一定要和我说,我好歹也做过他的先生,他总要卖我点脸面。” 霍青行倒是没想到阮先生找他是因为这事。 想到先前月亮门边的那道身影,他抿了抿唇,心中闪过一抹怪异的情绪,她跟先生说这个是想让先生替他做主?心中不明阮妤为何那么做,却也未多言,实则无论是常安还是邱勇,他从来就没有放在心上,便是今日没有阮妤,他也能自己解决……但先生的好意,他依旧感激。他从小到大受过的好并不多,也因此一点点好就会被他放在心上,想方设法去报答。 这会他便低着头,温声回道:“我没事,先生不必担心。” “你这孩子便是有事也从来都是自己担着。”阮父感慨一句,但也知晓他的脾性,没多说。 心里却想着回头还是和县老爷去说一声。 他跟县老爷从前是同窗也是好友,常安要去知县当师爷的事,他今早在常安来书院的时候就知晓了,他的脸面,常安不肯卖,知县老爷的脸面,他却是得忌惮的。 “对了,你刚刚找我,可是有事要说?”阮父又问。 霍青行点头,这事他其实早就想和先生说了,书院能教的,他都会了,与其在这再浪费一年多的时间,倒不如趁这段时间他去外头当个西席,如想的身体不好,何况她年纪也不小了,没几年也要成婚嫁人了,他做兄长的,总得给人置办些嫁妆。 “前些日子有人帮我介绍了一个差事,让我去给一户人家的幼子做西席先生,我……” “不行!”阮父不等人说完就竖起眉,他沉着脸,面容十分严肃,“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上学,好好准备明年的科考。” “先生……” 霍青行有些无奈,还想再说,但一向好说话的男人此时却一副没得商量的模样,仍沉着声说道:“你若缺钱便与我说,但是离开书院的事,你想都别想!你若还当我是你的先生就听我的话,要不你以后都别叫我先生了!” 阮父在学生上学这件事上一向执拗。 霍青行是聪明也厉害,但离开书院跑到外头,整日奔波算计钱财,哪还有心思读书?他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他绝不可能让他这样荒废自己的人生! “是哪户人家,你答应没?若是答应了趁早去和人家说清楚,要不然我和你一道去!” 他都这样说了,霍青行哪里还敢再说离开?生怕回头阮父真要跟着自己去,他只好回,“我还没有答应。” 罢了。 先生的身体本就不好,他还是别气他了,这一年,他就再画些画,写些话本吧。何况如今书院没什么人,他在也能帮衬先生一些。 第10章 回到家,阮母已经吃完午饭了,正跟几个相熟的妇人在院子里晒太阳吃瓜子,也聊聊闲话和家常。看到阮妤进来,她立刻拍了拍手上的瓜子屑迎了过去,一脸关切地问道:“怎么样?没出什么事吧?” “我刚听虎子说你碰到常安、邱勇那群人了?他们没欺负你吧?” “没。” 这还真是她头一回听人问有没有人欺负她,阮妤心中觉得好笑,面上也扬起笑脸,安抚道:“我跟他们又没什么仇,怎么会欺负我?” “那可不好说,邱勇那些人以前就偷鸡摸狗,那个常安看着倒是人模狗样,但心肠也黑着呢,尤其是如今当了举人就更不成样子了,整日狐假虎威,看着就碍人眼。”一个穿着红花上衫的妇人接过话。 另有一个穿着蓝花布的妇人也说,“可不是,要我说还是霍家那孩子命不好,这么好的才学偏碰上这样的事,老霍和他媳妇要是没去,他早就做官了,如今哪里还有常安说话的地?” “嘘!” 那穿红花的妇人连忙扯了一把蓝花布,指着隔壁,小声道:“可别让霍家小丫头听见,她原本就觉得自己拖累了她哥,要听咱们这样说又得吃心了。” 声音骤然停了下来,只留几声叹息。 那两个妇人没了说话的劲道,又见阮家母女站在一旁,想着她们还有话要说,也就告了辞。 等他们走后,阮妤看着隔壁墙壁延伸出来的那几根柿子枝条,枝繁叶茂,她想了想,开口问,“阿娘,咱们家里有多余的篮子吗?” “有啊,你要做什么?”阮母看她。 阮妤笑,“我想吃隔壁的柿子了,想拿橘子去换。” “早上还说不要。”阮母笑嗔一句,又道,“等着,我给你去拿。” 没一会功夫,她就提着个篮子和剪子出来,没让阮妤动手,自己摘了十几个又大又黄的橘子,等放了满满一篮子才递给阮妤,问她,“真不用我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