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圭躺在床上,每一次呼吸,都觉得胸口像是有把锯在来回割着。常年制墨被烟熏火燎变得脆弱的咽喉,谁也不知道下一次咳嗽是不是就会让他永远离开这个人世。 床边守护着的儿女们,都手足无措地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还能隐隐听得见房间外孙儿们的哭闹声。 李廷圭有预感,他快要死了。 心情出乎意料的平静。 他活到耳顺之年,家庭幸福,子孙满堂。世间又留有他李廷圭数件墨锭,可以流传许久。而他五十岁之后所做之墨,除了上交御前之外,都留在了家里。他的大儿子虽然没有遗传到他的制墨天赋,但为人处世还是足够通透的,知道怎么用他留下的这点东西,保李家平安喜乐。 没有什么可挂念了,可是为什么却仍然有些不甘呢? 也许是要死了,李廷圭开始回顾他的这一生。 其实他小时候,根本不喜欢制墨的。 可是他祖父是制墨大家,父亲又是制墨圣手,像是上天都安排好的一般,他必须要继承制墨的手艺。 他一出生,就已经被安排好了人生的所有事情,沿着祖父和父亲制定好的路线,像个提线傀儡一样,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不能后退,也不能改换方向。 他原本姓奚,后来因为他们家的墨受到皇帝的喜欢,赐姓李。 这在其他人看来,是无上的荣耀。 可是他却觉得这是剥夺。 他们家连姓氏都不属于自己了,以后生的孩子都要随他人的姓氏,算是别人的家奴吗? 他还记得他制得的第一块墨。 那时的他很不情愿制墨,被迫捣练了三万下,模具都来不及准备,直接用手捏成的墨团。 那块墨的样子可想而知的特别丑。 他当时盯着那块墨看了许久,终于下了决心。 他还年轻,如果想要走自己想要走的路,得不到祖父和父亲的支持,别说能否成功,甚至连吃饭都成问题。 而且更关键的是,他还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所以,暂且先制墨,最起码攒够了自己生活所需的金钱。 他把第一块丑丑的墨扔到了一边,开始真正严谨用心的制墨。之后做出来的墨被祖父大加赞赏,直呼后继有人。 可他却不是那么的欢喜。 时间一年年的流过,他的手中一块块的墨被制造出来,大受好评,甚至以他的名字来命名,廷圭墨。 等他有足够的时间和金钱,想要追求他自己所要走的路时,他才愕然发现,除了制墨,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他不想让儿子重复他的遗憾,并没有要求他大儿子制墨。只是在后者小时候和少年时期,尝试过了几次,发现他真的没有兴趣,便也没逼迫他。其他儿孙也是如此。 他也不知道这样是对是错,也许一会儿下了黄泉,遇到了祖父和父亲,又会被痛骂一顿。但他不后悔。 “赫赫……”床上的老人在喉咙里发出了声响,旁边的儿子们赶紧靠了过去,努力想要听清楚老人想要说什么。 “墨……墨……”老人努力地张开嘴,“第一……块……墨……” 儿子们讨论了片刻,大儿子忽然奔了出去,从库房里翻出来一个陈旧的盒子,拿进屋里打开,里面是一块形状丑得难以言喻的墨团。 老人睁着浑浊的双眼,笑着点了点头。 如果再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宁愿这是他在这世上,制成的唯一一块墨。 老人握着这块墨团,遗憾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