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厄斯拥有林辛玉自出生起直到八岁的所有记录，对于他来说，芮博士等人是她和他的造物主。 　　 而林辛玉是他存在的意义，唯一的使命。 　　 他可以为了林辛玉背叛芮博士，但是无法背叛刻在执行程序最深处的底层逻辑。 　　 所有不利于她的，甚至想利用她的人，都会被他视为威胁，威胁必须清除。 　　 八岁前的赫连修也是守护她的人，所有他可以视而不见，十年过去，再次出现那个实验室相关的人，阿厄斯的本能是保护和抵触。 　　 阿厄斯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帮助林辛玉做预测。 　　 出场设定的程序已经在帮助林辛玉逃离荒星的时候毁坏了大半，哪怕最后林辛玉帮他找了无数珍贵的材料修复，也无法达到阿厄斯最鼎盛的状态。 　　 漆黑的预测计算室，亮起的虚拟光幕上，星罗棋布的丰富信息飞速滚动，左上角的预测次数已经来到了一百亿次，身处几十面光幕中心的阿厄斯，机械眼中流露出人性化的绝望。 　　 一百亿次模拟预测，结果令人惊悚的一致。 　　 林辛玉会死。 　　 死在赫连修的手中。 　　 唯有一种破解的办法是，让他们爱上彼此。 　　 星际纪元已经来到了七千多年，所有人格和情感的影响都已经可以物化成一个个冰冷的数据。 　　 人类的情感，总会让命定的结果出现一线生机。 　　 清醒理智了十八年的人工智能，第一次相信了古人类艺术电影中的，人工智能觉醒的演绎，他抚摸上布满电线和高精密材料的胸腔，感受到了自己的情绪。 　　 阿厄斯第一次撒谎，林辛玉力排芮岘和解旬等人的不赞同，决定相信阿厄斯，封锁记忆。 　　 …… 　　 “老大，你醒了。” 　　 解旬的声音。 　　 林辛玉睁开眼，解旬收起了混不吝的眼神，恭敬地凑上来，还不忘为自己开脱：“老大，我可都是按照吩咐办事，那一百亿是阿厄斯计划里的一环，我绝对不是会压榨老板的人。” 　　 芮岘挤开解旬和阿厄斯，拎着一个仪器，毫不留情地扣上林辛玉的脑门。 　　 “恢复得还不错，阿厄斯最新的预测已经出来了，你要不先看看？” 　　 十年后。 　　 这十年，第九军团异军突起，一连涌现出了十几个精英指挥师，其中白泽、孤霄、青山隼还有邹厌都是顶尖高手，机甲师中，白岚琦、孙淼等人也不赖，更别说机甲单兵更是人才济济。 　　 第九军团的元帅赫连修，自从十年前那次挑战赛后，不知道是因为当初在他管辖的地界上出现了高阶虫族，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这十年来异常拼命，几乎是以烧光生命为代价，在前线奋力收割虫族。 　　 从第九军校毕业参军的学生们，还以为进入部队后会稍微放松一些，没想到是从一个地狱跳进了另一个地狱。 　　 他们的生活日复一日，枯燥地仿佛同一天过了几千次。 　　 杀虫族，上交材料，写报告。 　　 周而复始。 　　 那个名字也几乎快被遗忘了。 　　 青山隼和孤霄在一场庆功宴上，看见了一个和林辛玉侧脸很像的女生，他们急忙上前，却发现不是。 　　 “我还是不相信她会死……” 　　 青山隼喝了酒，低垂着头，身上笔挺的指挥师军装也萎靡起来，他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了，在前线作战的时候，他总会想起来那个相处了几个月的组长。 　　 军队生活很忙碌，他以为忙起来就不会总想倒年纪轻轻就失散的伙伴，可惜不是。 　　 孤霄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安慰两句，发现自己也没有立场。 　　 “我也不相信，等着瞧吧，等我们彻底踏平虫族，不论如何也要把她找到。” 　　 与此同时，遥远的暗物质中，深蓝的地盘。 　　 林辛玉捏爆了阿厄斯的运算芯片，那双紫色的眼睛，自此彻底失去光亮。 　　 四周围着许多人，皆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林辛玉松开手，手里的芯片残骸滑落，胸口破了一个大洞的机械人没了支撑，像是断线的风筝，重重地落到地上。 　　 “重申，背叛者的下场。” 　　 这十年，她终于弄清楚了一切，那几个月封闭记忆的生活，不过是阿厄斯自以为是的笑话，她的人格已经觉醒，过去所有美好的痛苦的经历复苏，她完全掌握自己了。 　　 出生时看见的芮博士是人造人救世主项目的负责人，阿厄斯是负责监测并回传自己数据的人工智能，八岁那年深蓝的首领带自己抵达深蓝，用尸山血海，教会了她什么是狠决。 　　 那八年在垃圾星被赫连修捡到是真的，阿厄斯陪了她十八年也是真的。 　　 阿厄斯已经觉醒，可她并不需要一个觉醒了的人工智能。 　　 像杀了那个带她到深蓝的男人一样，她杀了阿厄斯。 　　 “首领，第九军团那批疯子，他们把战线推到距离我们一光年以内的地方了。” 　　 解旬接收到星螟的信号，后背的骨翼轻轻翕动。 　　 “来得正好。” 　　 星际战场上，能量的运用已经被人类开发得登峰造极，如非必要，一般不会近身肉搏。 　　 赫连修操控机甲，站在军队的正中央，无数精神被他牵引引导，前往他指尖的方向。 　　 这次运气不错，杀完这片区域的虫族后还有余力，却意外发现了最大的星盗深蓝的领地，他准备顺手围剿了。 　　 深蓝负隅顽抗，双方已经胶着了三个小时。 　　 一台纯净如墨色的机甲翩然而至，正出现在赫连修的攻击范围之外，他看着那台机甲，忽然觉得有些眼熟。 　　 讯号传过来，是深蓝的首领，要约他单打独斗。 　　 不同于那些虾兵蟹将，这位首领，是联邦重点关注对象，几次想要通过特殊途径爬取他的信息，却都失败了。 　　 赫连修没有思考太久，他同意了。 　　 作为元帅，他其实根本没必要答应这种无理的，且存在风险的要求。 　　 “元帅，既然对方已经出现，我们加大武器的输出，您完全不必冒险……”副官有些着急，如果赫连修出了什么事，那他们…… 　　 赫连修打断了副官说的话，换上自己的机甲，进入了墨色机甲的攻击范围内。 　　 “貔貅。” 　　 他静静地看着安静地仿佛无人驾驶的机甲，“我来了。” 　　 对方并没有攻击他，而是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礼，沙哑地分辨不出男女的声音从墨色机甲中传出。 　　 “我该称呼你为赫连元帅，还是，一代前辈？” 　　 军用机甲驾驶舱内，赫连修瞳孔微缩，这是除了他以外，没有人知道的秘密。 　　 十二岁那年，他被从荒星上救出，却遭遇了宇宙混乱射线，所有人弃星舰逃离，他意外被一道奇怪的能量打在了后脑。 　　 后来，那道意识有意无意地引导他做许多事，包括在做决策之时，它总会提醒自己最优解，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在短短十年时间，成为联邦十大元帅之一。 　　 然而在见到貔貅的那一刻，那道意识爆发出激烈的情绪，仿佛在怂恿他去杀了他。 　　 墨色机甲忽然发动攻击，她没有使用任何热武器，只是近身攻击，这一拳，赫连修躲不开。 　　 对方超高的格斗技巧被唤醒，他挨了这一拳后，立刻反击。 　　 林辛玉从来没有停止对自己的强化和锻炼，恰巧，赫连修也是。 　　 这是人造人项目的一代和二代，最优秀的作品之间的对决，是联邦元帅和星盗首领，也是林辛玉和赫连修的。 　　 两个人落在荒星上，打了一个荒星的自转，终于，在一颗宇宙垃圾飞过来之时，林辛玉勾起腰，双腿绷紧，借力打力，狠狠踹向赫连修的机甲能源。 　　 能源破碎，赫连修从机甲舱狼狈地摔出地面，他穿着军用战甲，一个就地翻滚，再次站了起来。 　　 林辛玉也收了机甲，她身上穿的战甲与赫连修最大的不同，是她的面部也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甲胄。 　　 “前辈，听说你当年勾结虫族，闹出了不少动静，险些让人类灭亡，难道说你现在入侵赫连修的脑子，是为了占据他的身体，然后从内而外瓦解联邦？” 　　 “你闭嘴！” 　　 赫连修短暂地夺回了主导权，他知道这是貔貅，或者说那个二代在刻意挑衅自己的。 　　 “如果我们的诉求是一致的，那么现在，我们该握手言和才是。” 　　 两人像是恪守着什么不成文的规定，在浩渺的宇宙中，一拳拳打得难舍难分。 　　 “我不会阻止你的，前辈，你又何必针对我呢？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星盗而已。” 　　 林辛玉耸耸肩，对过肩摔在地上的赫连修道。 　　 赫连修的声音从下方传出：“二代，我们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你可能不知道这个项目最早的名字，那些卑劣的自然人称之为：救世主计划。” 　　 “能拯救人类的，从来不是人类自己，毁灭，才能获得新生。” 　　 “而救世主，不需要两个。” 　　 “这几十年，你都没有做出我们刻在基因中的那件事，你不配成为救世主，只有我，能带领人类走向新生。” 　　 林辛玉无所谓地点点头：“前辈，如果你是成功的试验品，那么他们就不会研发二代，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人类，不需要你所谓的拯救。” 　　 “你的本质，是人，而非神。” 　　 “我支持你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但是那些无辜的人，并不亏欠你。” 　　 听够了废话，她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仪器，接上了赫连修的额头。 　　 “陪你玩够了，前辈。” 　　 她早就推测到了，在荒星上只能称之为有点小聪明的赫连修，怎么可能被赫连家接回去后，立刻爆发出超强的天赋，甚至能在那么短时间内，成为联邦元帅，横扫虫族。 　　 除了她这个二代，也只有一代能做到。 　　 自然人的身体极限很好评估，而人造人，本来就是符合自然人想象的，接近神的生物。 　　 没有了一代的意识，赫连修根本不是貔貅的对手，他的脑子还在隐隐作痛，几个来回下来，他被打得奄奄一息。 　　 他突然想到消失的林辛玉，想到自己还没有找到她，不能这么轻易死去。 　　 身体的机能被唤醒，试图再一次爆发。 　　 一代曾经存在过他的意识中，并非没有给他带来有用的东西，至少锻炼的身体强度，并不会随着一代的离开而消失。 　　 他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 　　 可林辛玉抓着他的头发，逼迫他仰起头注视自己。 　　 她不紧不慢摘下面具，露出他日思夜想的那张脸，笑眯眯说道： 　　 “你刚刚是想起我了吗？” 　　 憔悴虚弱的男人瞳孔微缩，他怎么也想不到，深蓝的首领貔貅，是林辛玉。 　　 “抱歉，林辛玉这个名字，只是我的代号之一，我早该告诉你的。” 　　 赫连修不可置信，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刚才积攒起来的力量随着这一眼，瞬间消散。 　　 “所以现在，你该死了，赫连元帅。” 　　 第九军团的元帅死在了深蓝的首领貔貅的手中，这个消息传回联邦的时候，最高总指挥部人人震惊。 　　 第九军区所镇守的那一片前线，确实是最危险的地带，但是有赫连修这十几年的镇压，安定程度一直是十大军区最高的，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深蓝的基地居然就盘踞在那边。 　　 杨秘书敲响了总统办公室的大门，他带回来了一个令人胆颤的消息。 　　 “一代，她没有死，她回来了。” 　　 一个小时前，穿着军用战甲的女人抱着赫连修的尸体，出现在了第九军团的扫描范围内。 　　 青山隼和孤霄的指挥队伍距离她最近，几乎是同时，他们发现了赫连修，和抱着他的林辛玉。 　　 “辛玉？！” 　　 三人小组再次重逢，林辛玉讲述了赫连修刚才救下自己，却死在了貔貅手中的经过，她悲痛的样子不想做假，青山隼和孤霄遗憾同时，也立刻将消息传回了最高总指挥。 　　 “杀了她！” 　　 躺在床上的男人戴着呼吸机，瞪大眼睛，像是在恐惧恶魔一样，颤抖着下达这个指令。 　　 已经过去了十年，这十年，他们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二代，然而却杳无音讯，既然她敢再次出现在大众的视野里，那么必须让她彻底消失。 　　 杨秘书猜到是这个结果，他早就做好准备，只等总统发话，所有暗杀的埋伏都已经就绪。 　　 这次不比在十年前的挑战赛赛场，没有虫族作乱的理由，也没有叛变和危机，他们要杀一个看似无辜的，和所有该死的理由都无关的军人。 　　 林辛玉接到了要去帝都星接受审问的要求。 　　 一路上，不出意外地遇到了至少十拨人的刺杀。 　　 她在帝都星的实验室出生，这是她时隔二十八年，再次踏上故土的时刻。 　　 出生时没有记忆，但是作为二代，她的脑子里有关于帝都星的一切信息，小到这里的每一条街道，大到这颗星球的历史和进程。 　　 阿厄斯的芯片报废前，她读取了他所有有用的信息，于是现在，她轻松绕过所有安防，站在了总统办公室的门口。 　　 杨秘书的尸体就倒在不远处，他捂着脖子上瞬间致死的药剂，脸上的表情还残留着看到林辛玉的惊恐。 　　 “抱歉，杨秘书，如果你没有帮总统做那些脏事，你完全不必死，我不喜欢杀人时手上沾到脏臭的血，所以帮你找了一种最干净利落的死法，不用谢。” 　　 办公室的门被她破解，打开后，她眼前的一幕，与其说是办公室，不如说是病房更加合理。 　　 总统躺在豪华的病床上，精神颓靡的老人干巴巴得像一句干尸，浑浊的瞳孔也没有生气，惊惧地看向闯入的外来者。 　　 林辛玉叹了口气。 　　 “这就是你坚持要进行一代和二代人造人项目的原因吧。” 　　 总统已经一百八十岁了。 　　 对于现在的人类来说，一百五十岁已经是人类的极限，总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将自己的寿命提高到了一百八十，而人造人项目，本身就是为了给他制造更加完美的躯体而存在的。 　　 “一代产生出了自毁的倾向，差点毁灭人类后，你暂停了人造人计划，可是没过几年，医生说你的寿命已经到了极限，必须上传意识了，可你担心意识云端并不值得信任，你要一具可以完美承载的身体，才能转移你的大脑。” 　　 “所以，你开启了二代计划，创造了我。” 　　 “我是不是该叫你一声，父亲？” 　　 林辛玉自顾说着，床上的老人动了动手指，似乎想说什么，他已经行将就木，身体的零件更换了不知道多少次，也挽回不了即将死去的宿命。 　　 她抚摸上精密的维持他生命的仪器，“遗憾的是，二代也不如你所愿，我的人格也有问题，我没有怜悯和同情，这不是一个完美的人类该有的表现，所以，你想杀了我。” 　　 “让我猜猜，我死后，是不是还会有三代，四代？” 　　 “非常抱歉，总统先生，你的永生计划，要在今天，彻底终止了。” 　　 枯瘦的老人看着她的动作，爆发出尖锐的呐喊：“不，不！” 　　 仪器被关闭，所有供能在这一刻停止，苟延残喘了近三十年的老人，在这一刻，得到了安宁。 　　 林辛玉掏出枪，熟练地上膛，然后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她没有怜悯和同情，所以她从来不会怜悯自己。 　　 人类从不需要救世主的拯救，也从不会寄希望于某一个个体。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