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玄武神树
大约三年前,忠良植物研究所对新型农作物的研究陷入困局,方忠良教授在一次次实验失败的打击下整个人变得很沮丧,研究所凝重的氛围让人感觉看不到未来的希望。最后,为了打破这种死局,在全体研究人员的强烈要求下,方忠良教授背起行囊,开启了长达半年的自由行。其实,当时是大家把问题想简单了,觉得旅游能够让他放松心情,重新振奋,但是在方忠良教授心里,根本无法从工作中得到解脱。他去了许多地方,但不是旅游观光,而是寻找新的植物种类,用于研究,可惜并没有多少收获,直至他的脚步来到楼观地面。 古楼观所在的终南山上建设了当地最大的植物园——秦龙山脉野生植物园,方忠良教授有两个故交好友在这里工作,他既然到了秦龙,自然是要登门拜访一下,顺便也看看这几年他们在植物学研究上有什么新的发现。不过很可惜,在朋友的热情接待下,他参观了园区后并没有带来任何惊喜,这里的科研工作很常规,植物的培育循规蹈矩,而且是以观赏类为主,与自己粮食领域的研究相去甚远,他便也对这里失去了兴致,闲游了两天就准备离开,此时他尚未确定下一站到哪里。 在参观楼观古镇上的旅游景点时,方忠良教授遇到几个村民正在议论,说是这景区里的神仙都是样子货,从来不显灵,还不如上后山去拜神树。听到神树二字,方忠良教授顿时来了兴致,毕竟能被人奉为神明的树,那必定有非同一般的特别之处,说不定就是自己急切寻找的新品种,于是他凑上前和村民们攀谈起来。 原来这后山上长着一棵上千年的松树,当地村民称为“玄武神树”,它不是一棵普通的松树,而是浑身缠绕着许多藤蔓的奇树,与乌龟身上缠蛇的玄武形象很类似。在植物界大树上缠绕藤蔓是很正常的现象,因为藤蔓比较柔软,没有支撑性,必须借着大树的枝干往上爬才能在丛林中把身体伸展开来,吸收更多的阳光雨露,有许多大树因为藤蔓的缠绕本身吸收不到阳光而枯死。但是这棵大树奇就奇在,它和藤蔓是融为一体的,不分彼此,而且长得都很旺盛。 据村民说,这棵玄武神树前身本是一个松树精,吸收日月精华后想要化身人形得道飞升,但是在它成长的过程中为了加速修炼,吸食了山中许多动物的精魂,恶念极重,根本无法飞升。于是成仙不成,它便成了妖,在这山中为非作歹,许多村民进山砍柴、采药也都遭了它的毒手。不久,适逢老子西出函谷关,云游至终南山,见此妖物作恶,随手从所骑青牛身上拔下一根毛来向那树妖丢去,但见那牛毛迎风而长化作一条青龙,飞遁腾移之间将树妖死死缠住,这一缠就是两千五百多年,久而久之,青龙吸收了树妖的法力,化作藤蔓与树妖融为一体,再也难分彼此。因为有了这个传说,村民们就认为当初的妖树已被老子施展法力净化,变成了神树,于是便拿了祭品去祭拜。至于许愿所求是否实现不得而知,但那树下的祭品过了一晚再去看时,第二天就连渣都不剩了,已被玄武神树享用。 听到这里,方忠良教授已经完全没了兴致,因为在全国的旅游景点,借着古代名人编造故事做宣传、吸引眼球的案例实在太多了,随便一颗石头都能被吹成女娲补天时剩下的五彩石,随便一棵古树都说是黄帝亲手所植,随便找个水潭子就敢说七仙女在里面洗过澡。这种故事太廉价,可信度那更是提也不用提,说白了都是瞎编的。 方忠良教授自嘲地笑了一会儿,转身回酒店收拾行李,不想在这里多浪费时间了。两个好友开车把他送到秦城国际机场,挥手作别前,大家不免还要扯上几句植物研究领域的事情,毕竟都是学者,谈其他都是外行,也谈不来。 “你们后山不是还供着一棵神树吗,研究得怎么样了?”方忠良教授以开玩笑的心态随口调侃了一句。 “你去看过那棵千年藤了?”两个朋友一反常态,变得很震惊,也似乎有些尴尬。 “千年藤?”方忠良教授知道做研究的人都是直肠子,一般不会撒谎,这次显然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哎,作为朋友,我们之前不该瞒着你,我们那后山的确有根比较邪乎的古藤,到现在我们还没研究透是咋回事呢。”朋友的这点小心思方教授一下就看穿了。大家都是搞植物学研究的,有了新物种,那谁最新发现谁就有可能在这个领域先人一步获得研究成果,甚至于一夜成名。所以,虽然是朋友,在方忠良教授来的时候,他们还是做了隐瞒,正所谓同行是冤家,一点也不假。 “邪乎?我们可都是植物学家,只信科学,不信邪呀。”方忠良教授对他们用这个词不满,感觉他们有点虚张声势,简直和楼观镇上那帮无知的村民一般。 “的确很邪乎。”另一个朋友强调道:“我们直到现在都搞不清它属于哪个门、哪个纲、哪个科、哪个属。” “这怎么可能,我们现在从基因层面分析,还有什么植物是我们无法归属的?”方忠良教授难以置信。 “这就是邪乎的地方。我们第一次采了跟藤,回去解析,竟然发现它是一棵松树,这怎么可能?于是我们又去折了一根藤,结果发现它是一棵梨树,我们每次的研究结果都不一样,你说邪乎不?”这朋友一脸的无奈。 “更离谱的是,我们在它的基因组中还发现了动物的基因,有牛的、羊的、鸟类的、昆虫类的,这完全超出了我们的认知。”另一个朋友补充道。 两个朋友透露信息的确超出了作为一个植物学家对植物研究的认知,方忠良教授忽然从内心很鄙视这几个人,觉得他们根本算不上朋友,算不上科学家,简直就是神棍,都开始学农民编故事了,这一切完全就是在扯淡。于是随便打个哈哈,鼓励他们继续研究,然后就登机了。可是,虽然他不认为这一切是真的,内心里总有一个声音说那万一是真的呢,万一就是你要找的新物种呢。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纠结,方忠良教授最终选择了妥协,在飞机即将起飞的那一刻走下了站台,他不信邪,他要到现场去亲眼看一看。 方忠良教授打车回到了楼观古镇,然后在当地找了个向导带他进山。当时天色渐晚,那向导说玄武神树很古怪,晚上去不安全,任他许诺给多少钱都不肯再往前走了,然后为他指了条道,便急匆匆回去了。作为经常去野外考察的植物学家,方忠良教授有着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知道晚上进山虽然比较危险,但是这里尚属浅山,未到秦龙山脉腹地,算不上人迹罕至,野兽横行,而且自己带了帐篷和防身的武器,就算连夜赶不回去,在野外露营,住上一晚也不打紧,之前外出科考的时候,他孤身一人睡在山洞里过夜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 因为经常有人上山祭拜,山坡上都踩出了羊肠小道,还有许多饮料瓶子,食品袋子等废弃垃圾,所以那棵所谓的神树并不难找。爬上一个小山头后,方忠良教授在黄昏的余光中看到了它。 那是一棵怎样的树呀,浑身充满了矛盾的气息。它的古老不言而喻,说有五千年都不为过,但此时却郁郁葱葱,丝毫没有腐朽、衰亡的迹象。它的树干像松树,却有无数藤蔓钻进树干然后又钻出来,相互缠绕交融,那藤蔓像爬山虎、像藤门月季、又像紫藤,好像是有很多种植物嫁接而成的,但是又没有嫁接的痕迹,品种之间过渡的很自然,如同杂交一样。这棵缠绕着古藤的奇树并不高大,却给人一种不可触犯的威压,那种感觉即神圣又邪恶。 方忠良教授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眼前这棵奇树,心中激动不已,他知道,这就是自己踏遍三山五岳,千辛万苦要找的新物种,他的研究必将获得新突破。那个晚上他在树下安营扎寨,他不走了,他要驻扎在这里研究这棵树,直到有新的发现,即使被朋友责怪不讲道义,抢夺研究成果他也在所不惜,大不了以后成果共享。他可以不要荣誉、不要利益,也绝不放过这可遇不可求的研究机会,这是他作为一名科学家的执念。 那个晚上,方忠良教授因为兴奋、因为激动,久久难以入眠,直到一股奇异的花香飘进帐篷,他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起来。朦胧中,他看到两条黑影扯开帐篷的拉链伸了进来,他以为是蛇,吃了一惊,头脑清醒了一些,但是认真看时却见那是两条藤蔓,上面还带着绿色的叶片,在灯光下发出幽幽的绿光。在他难以置信的眼神中,藤蔓猛地窜上前来缠绕住他的身体向帐篷外拖拽。 “难道这世间真的存在妖魔鬼怪?”当方忠良教授被拖到帐篷外时,看到那棵白日里安静如同雕塑的古树此时万千藤蔓张牙舞爪般在空中扭动、挥舞,瞬间动摇了唯物论的本心,紧接着莫大的恐惧袭上心头。 这世间,人类最恐惧的是未知的事物,鬼神、妖魔、亡灵这些无法被人探知的事物,长久以来一直成为笼罩在人类心头最大的梦魇。但方忠良教授长期从事科学研究,做的工作就是探索未知,是一个坚定的唯物论者,他之所以敢一个人晚上露宿荒山,并不是因为他胆子有多大,而是他执着地认为,野外遇到的危险无非是飞禽猛兽、自然灾害,而这些人类已经了解的事物,只要提前做好准备,就能化解危机,保全性命。而此刻,怪树的举动让他的信念几乎崩塌。 在绝望的挣扎与凄厉的呐喊声中,方忠良教授被藤蔓一层层地包裹住,无数条根须自藤蔓中生出,扎进他的身体里,他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迅速流失走向死亡。 “我要死了?简直莫名其妙,好不甘心呐。”方忠良教授在绝望之中逐渐平静下来,泰然面对自己的结局,只是他心中还存在太多的不解和疑问。 “死亡是什么?”一个声音在方忠良教授脑海中显现,他再次震惊了,因为这个声音不是来自外界,也不是自己在询问自己,而是忽然出现在了自己的脑海里。紧接着,他感觉自己被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所窥探,从里到外,从身体到灵魂,只是片刻,自己在那眼睛面前已经如同透明人,没有了任何秘密。 “原来你们是人呐!”那声音似乎解开了多年疑惑,变得轻松起来。但奇怪的一点是,这声音听起来分明就是方忠良教授自己的声音。 “我是人,那你是什么?”方忠良教授大着胆子在脑海中抛出了自己的问题,此时他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精神分裂了,是和自己在对话。 “我是……我是鸟……我是狼……虫子……或者人……我是……”那声音很困惑,忽然又似乎有了好的主意,兴奋起来:“不如你来帮我回答吧。” 待那声音说完,方忠良教授的大脑中忽然多了许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很繁杂,但是却并不混乱。在这些记忆里,他看到了翱翔天空的画面,看到了狼群捕猎的画面,看到了昆虫在树枝间爬行的画面,看到了牛羊吃草的画面,看到了植物生长的画面,也看到了当地村民前来朝拜的画面,甚至于看到了自己一生中经历过的许多画面。这些画面大部分都不属于人类的视角,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树上爬的,有时惊悚、有时梦幻,真可谓光怪陆离、匪夷所思。 刚开始,方忠良教授面对这些海量的、凭空而生的记忆感到非常震惊、困惑,但是随着了解的深入,他慢慢明白了,这些记忆都是眼前的这棵神奇的树木所吞噬动物的记忆,当然其中也包括自己的。这些记忆就如同电脑中一个又一个的文件夹,在吸收后被完好地保存了起来,经久不衰。因为这些动物都没有智慧,所以被神树吸收后无法开启,也难以理解,难以化作自己对世界的认知。 说得更加具体、形象点,这棵树之前就像一个心智未开的孩子,只有超强的学习能力,但是却没有思考能力,直到方忠良教授的记忆被他吸收,才出现了质的蜕变,让他由一个懵懂的小孩瞬间变成了一个有着自己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的成年人,而且这个成年人还知识渊博,对天地间的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但是在这个小孩成长的过程中也出现了一个问题,因为他之前没有智慧,他的所有思想和智慧都来源于方忠良教授,所以他的思考方式、说话方式、做事方式都跟方忠良教授一般无二,他就是方忠良教授的翻版。两者之间唯一不同的是,神树本体能够吞噬一切生物,而方忠良教授的身体已经被神树所禁锢,自己的一切记忆都被复制,成为神树的一部分。 此时,方忠良教授还未被神树吞噬,他们之间只是建立了精神网络上的联系,完成了彼此之间记忆的交换,这种交换的结果便是,方忠良教授使一棵树变成了人,变成了另一个自己。 “不能就这样被吞噬。”方忠良教授能够预见自己的结局,但是他不甘心,他要自救,而自救的唯一途径便是更多地了解这棵树的过往,然后试着说服它,放弃吞噬,给自己一条生路。 方忠良教授在脑海中反复查看神树留下的所有记忆,并一点一点将他们排列起来,向前推演,慢慢地,他找到了一切的源头。 在无数个岁月之前,有一位老人在山中折了一根藤条系在腰间作为腰带,当他爬上这个山头时已经很累了,于是便坐到一棵松树下歇息,这时,坚韧的藤条勒得他特别难受,于是顺手解下来插在了旁边的泥土里,离开的时候也没有再去捡起它。那晚,一场大雨让这根藤条活了下来,开始在松树下扎根生长。 又不知过了多少个岁月,这根藤条已经爬上了松树,开始向更高的天空吸收阳光。这本是自然界里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但是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彻底改变了这一切。那天夜里,从缀满繁星的天空忽然射下一束光落在藤条上,在这束光的刺激下藤条的基因发生了变异,有了吞噬其他生物的能力。它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对身边的松树下手,修长的藤蔓无情地刺穿树体,吸收对方的一切养分和基因成分,但是这棵树在此生长了千年,生命力异常强大,单凭它一根小小的藤条并不能将其吸收,它的贪婪本性被这棵古树遏制住了。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藤条一天天变得更为强大,与古树争夺身体的控制权,最终势均力敌,达到了一种平衡,它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成为一种共生关系,共同抵御各种灾害,存活了千年。 在接下来漫长的岁月中,有昆虫在树上爬过,被藤蔓捉住吞噬,小鸟在树枝上歇脚,被藤蔓捕获吞噬,有野狼在树下死亡,也被藤蔓吞噬,他们的记忆和基因都保留在了这根藤蔓之中。而且更为神奇的一点是,山里面许多植物的花粉随着风四处飘荡,落在藤蔓上的时候也被吸收,于是这些植物的基因片段变成了藤蔓基因链中的一部分。 后来,山下的村民发现了这根长相怪异的古藤,把它误认为是一棵树,一棵神树,于是便经常带着祭品前来祭拜,它自然毫不客气地将那些作为祭品的猪牛羊鸡鸭鹅全部笑纳,这一切在村民眼中更加神奇。但是在漫长的岁月中,它一直都没有机会向人类下手,因为在它吸收的那些动物记忆中,人类是可怕的,能够轻易杀死自己,需要敬而远之的存在,直到这个晚上,方忠良教授出现,狼的记忆主导了一切,展现了它贪婪的一面,那根藤蔓终于伸进了帐篷,第一次向人类露出了它凶残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