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进忠想起了方才沐浴时,突然昏睡后进入的那个黑沉沉的梦境。 分明睁了眼,却什么也看不见,就连触感也丧失了,整个人轻飘飘地浮在一片虚无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微光照下来,他努力去瞧,发现光下竟是自己跪在一条望不见尽头的阶梯前。遥远的声音像是从阶梯尽处传来: “你若不甘心,便去结了自己的夙愿。” “此去若不能如愿,你也只能在无数次轮回中辗转。” “你愿赌一次吗…” 如愿…如何才算如愿… 悠悠转醒时,心口处已多了一处圆形疤痕,若是没记错,大抵就是第一次被发钗刺入的位置。 原来这是自己求来的吗。 进忠从未想过自己一生作恶,还能有机会受上天恩典一回,又或许正是这满身污浊,才独独显得那一颗真心可贵。 金光瞧着似是佛光,照在身上好像在救赎谁。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目光追随着那已不刺眼的太阳——若是允我回来,也就莫怪我日后所为,终了见了阎王,也别让炩主儿随我受那十八层地狱的苦。 “春婵,你就帮我问一下吧…”王蟾见进忠走远后,忙凑到春婵身边双手合十地央求道。 “我不去,方才进忠公公分明是对你说的,”春婵向后躲了躲。 “诶呦,我的好姑姑,今早上要不是我差事没办好哪有后面这些事啊,”王蟾现在委实有些心慌,自己不比春婵和主儿是进了宫就交好的情意,又是嘴笨不会说话的,难免害怕触了霉头,他一张脸皱成个“愁”字,合十的手快要摇出虚影了,“您就当救我一命吧。” 被缠得没法子,春婵叹了口气,推门进去了。 “他抢着做差便随他去吧,”卫嬿婉自从生完十六阿哥便有些体寒,这几日在水上待久了,手脚都是冰凉的,她手里抱了个汤婆子,漫不经心地说,“省得他拿着永寿宫的俸禄不做事。” “是,”春婵垂着头,悄悄去看卫嬿婉的神色,见她目光散散却没什么异样,又大着胆子问,“今日之事实属意外,可往后进忠公公就要在我们宫里做事,主儿打算怎么办?” “有什么好打算的,”卫嬿婉像是真的不明白春婵何出此言,懒洋洋抬眼瞧她,“他想要活命,当下就得坐实了皇后和凌云彻的事,到时候皇后一倒,他也只能继续帮扶着本宫,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还怕他把船掀了吗?” “可凌云彻这事儿…” 春婵欲言又止,被卫嬿婉问了一句才接着说到,“主儿您忘了,若真如胡芸角所言,是愉妃娘娘见了凌云彻最后一面,那戒指很可能就在她手里。若这东西见了皇上,主儿您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闻言,卫嬿婉皱起了眉头,怎么会不怕。 自从父亲去世,她几乎没有什么顺遂日子,在四执库虽清贫辛苦,但确实是她最轻松的时日。身边的人对你好就是真心实意的好,没人考虑是不是有利用价值。 选了这条路,是因为人总是要向高处走的,她不愿一辈子为奴为婢。只是总觉得愧对凌云彻,后妃里你来我往全是玲珑心思,那样的日子便愈发成了心中珍宝。谁知凌云彻早已不把自己放在心上,投身做了他人马前卒。 她不是从前的嬿婉,难道他还是以前的云彻哥哥吗。 黄粱一梦终须醒,戒指还他,还他也好,恩怨莫要带去来世,大家都干干净净的才好。只是没想过他会把这么个足以让自己死千次百次的东西交给愉妃。 不过她从不后悔,也不能后悔,她只向前看。 “总有办法的…”她握紧了手里的汤婆子。 蓦地,她想到了进忠。 她不是没有经历过死局。 当年推了亲娘入火坑,王蟾也被抓去了慎刑司,一度以为自己要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时候,进忠定定地看着自己,说了句“奴才给您想办法”。 那时,她便觉得整个人都踏实了。 进忠来的时候,卫嬿婉刚卸下了护甲和钗环,一水乌黑亮丽的如绢秀发披在淡曙红的寝衣上,艳丽的颜色衬得她面若桃花、顾盼生情。 妃嫔的起居原是不许太监近身伺候的,往日王蟾只站在纱帘帷幕外等吩咐。因此进忠掀帘进来时,春婵惊得低呼出声,手里的银累丝镀金手镯掉在了地上,她下意识地去看炩主儿。 卫嬿婉对着铜镜取下耳坠子,并未作声,春婵只能拾起手镯放进妆奁后出去看着。 “这差事当得真好啊,怎么不见你伺候皇上也这么懈怠。”卫嬿婉也不瞧他,起身倚在了贵妃榻上。 “哟,炩主儿这是怨奴才来得迟了?”进忠笑了笑,跟着走过来,半蹲靠在卫嬿婉腿边。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景泰蓝小盒来,里面装了些乳白色的膏脂,他用手指取了一点出来,“这不是怕您看到奴才心情不好,特地晚来了些。” 卫嬿婉没有接话,只斜睨他一眼,转而问道“那是什么?” “主儿也不注意些,”进忠握着卫嬿婉的手,将取的白膏小心涂在手腕红痕处,同时竟还带着些埋怨的意味瞪了她一眼,“这要是留了印,岂不就可惜了一双美人手。” 药膏带来一丝凉冰冰的触感。 那磨痕本就不严重,若是自己还是个宫女,压根儿一点印子也留不下来,就算是现在,两三天也就好了。自皇后断发,皇上便不曾去过哪个妃子那儿,平日里又有衣袖遮掩,她便没放在心上。 这会儿瞧着进忠一副像是自己糟蹋了什么稀世珍宝的样子,竟有些说不上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