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那算了。”乔栗子露出一个短促的笑,“就咱俩。” ——咱俩。沈从容听她吐出这个词,心里像装了个热气球,一路能飘到平流层。 她们一人推一辆道具出来,外面是晴朗得没有一丝云彩的夜空,贴着一片薄薄的月亮。 一开始进行得非常顺利。 行人很少,地上零落着细碎的淡黄花瓣,风里弥漫着桂子香气。 与白昼的尘嚣截然分开的,另一个寥阔世界。 然而很快就遇到了瓶颈。令沈从容始料未及。 在此之前,她虽知道这间馄饨铺子离得很近,却从未尝试过和人骑行过去。而这个问题是不会在机动车行驶时突显出来的—— 这个路不是水平的,它有坡度。 还是上坡。 乔栗子和沈从容挥汗如雨,奋力踩踏板五分钟,车子前进了几十米。 期间有个夜跑的老大爷,穿运动鞋绑发带,轻轻松松从两人身边经过,留下一句:“加油!小姑娘!”扬长而去。 乔栗子回过头,正好和同样骑不动车的沈从容对视,两人同时大笑出声,笑得浑身没有力气,车子都差点倒退回坡下去了。 “我不行了。”乔栗子跳下车,整个人不能自已地蹲下,“我笑得想死,腹肌都在疼。” 沈从容也在旁边缓了一会,才走过去伸手将她拉起。 对方的手被风吹得带着凉意,那温度通过皮肤的接触传至掌心,如同握住一块软玉。 幸好现在很黑,不然沈从容就不知要如何解释自己发红的耳朵。 抵达馄饨店的时候两个人都有点脱力了,主要是笑的。天知道怎么一切都那么好笑,充满了不可名状的滑稽因子。 店面很小,方桌圆凳,亮着暖黄的灯,像是钢筋森林里的一座木屋。 老板气质高冷,漫不经心地记下她们的点单,转身走了。 骤然自夜幕中进入光线充足的店里,有种从梦中醒来的恍惚。两人一时都没有讲话。 沈从容坐在乔栗子身侧,盯着她放松地搭在桌面上的手。 那只手薄而白皙,掌纹也比常人淡些,指甲粉润,修长的食指上戴着细细一圈银戒。 仅仅是这样看着,沈从容就感到身上的血都热了起来。 她忍不住重新提起那件事,向对方解释:“我今天不想请假的。” 乔栗子顺着她的话道:“但你有非请假不可的理由。” 沈从容看着她,低低地说:“你知道有的人就是这样,越是欠缺的,越要向别人卖弄。” 乔栗子侧过脸,神情中有几分懒倦,发出了一个模糊的音节:“嗯?” 沈从容声音里带着戏谑的笑意:“我母亲和玄心悦的母亲曾经是同学,对方听说自己女儿进了我所在的剧组,于是特意拜访她,希望她能说动我,在剧组多多照应玄心悦。” 乔栗子说:“而你母亲其实无能为力?” 沈从容突然提了一个问题:“你还记得第一次感到自由是什么时候?” 乔栗子摇摇头:“只记得第一次感到自由的终结。” “我是在十四岁。”沈从容慢慢地说,“和魏学同——我的一个朋友,一起去书店的那天,在商场门口遇到了她的母亲。” 她记得非常清楚,魏母穿了一件睡莲印花的丝绸衬衫,米白开叉半裙,长发半挽,非常亲切地向自己笑着。 沈从容也礼貌地打了招呼。 魏母随意地问了句她们买的什么书,听着魏学同东拉西扯的回答,突然间凝固了表情,瞳孔骤然放大。 与此同时,沈从容听到身后传来刺耳的刹车与撞击声。 “别动。”魏母异常严厉地对她们说,“不要回头。” 魏学同服从了这个指令,然而沈从容已情不自禁地转向噪音传来的地方。 还没来得及识别那一片鲜红血色的来源,一双手轻柔地遮住了她的眼睛。 “不要看。”魏母恢复了镇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走吧,我送你们回去。” 坐上魏母的车后,沈从容一路都没有讲话。 别人只以为她受到了惊吓——确实如此,但却是被卒然显现的巨大自由所惊吓。 她想起的是小学三年级的一天,毛舒萍说要带她出去玩,却驱车来到了一家酒店。 毛舒萍一手牵着她,步速非常快。走廊柔软的地毯吞噬了高跟鞋的咔哒声,她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只觉手腕被箍得生疼。 那么多紧闭的门,毛舒萍准确地闯入了其中一扇。 在那扇门里,沈从容见到了父亲。和父亲在一起的是个陌生人。 她尖叫一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周遭充满了争吵与撕扯,衣服在空中乱飞,瓷器被甩到墙上,四分五裂。 她旁观了无数次毛舒萍歇斯底里的发作,半夜被叫起来打电话给父亲问他在哪里,几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习惯上前目睹不堪的内情,习惯被当成示威、胁迫和见证的工具,心中仍一直对毛舒萍抱有怜悯之情。 如果她都不怜悯,再没人会怜悯。 沈从容不止一次地问过,既然这么痛苦为什么不离婚? 毛舒萍抬起哭得通红的眼睛瞪着她,说:“你懂什么离婚?我为什么要离婚?为什么是我?” 现在她也想问,为什么是我?在被别人的母亲呵护地挡住视线的时候,沈从容在心中大喊大叫:拥有那样的母亲还要忍受她的折磨的人,为什么是我? 这样问过之后,突然就不痛苦了,也不再感到爱和怜悯毛舒萍的必要,前所未有的轻松笼罩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