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奶奶清醒的时候，眼睛里的精光让辛安不敢再撒谎。　　 但是他也有足够的理由来说服祖孙俩改变主意，在这样的船上生活，只会让平安的世界越来越封闭，那船早晚会变成祖孙俩的坟墓。　　 “唉，这年头，哪还有能埋人的坟啊。”老奶奶的一声叹息，让辛安的心头也一紧。　　 “你既然能给平安一口吃的，我相信你不会把这孩子活活逼死。”　　 接着，辛安听到了一个名叫平安的孩子的故事。　　 “我大儿子叫天生，可是天不养，他小时候得了脑炎，而我们的船刚好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我家老头子就用江水给他降温，温度没降下来，口里却泛出了白沫子，没坚持到医院，人就没了。”　　 老奶奶的语气平缓，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又或者她的泪水早就流干了。　　 人这一辈子，吃多少饭，流多少泪，都是有数的。饭吃完了，泪流干了，人也就该走了。　　 “我家小二叫福生，人聪明着咧，长得也漂亮，当年见过面的船户，凡是有闺女的，都惦记着他呢。我就和我家老头子商量着，他有这条件，就早点上岸吧，也不能永远这么飘下去啊。”　　 辛安突然想到了自己，从一个城市跑到另一个城市，每天都在公司，宿舍，饭店，小草的床，徐蕊的床之间跑来跑去，不也是一种漂泊。　　 不去闯荡的男人没有志气，可哪个人又不是终究会想着叶落归根。　　 “我觉得上岸好，但是老头子不让啊。他说这江就是我们船家的老祖宗，离开了水，也就没有祖宗的庇佑了。他家这香火虽然单薄，但能绵延不断，还不是靠着江里的祖宗保佑着呢？可这人的命啊，都是定数。俺家福生，多少好女子看不上，偏偏看上了一个旱女。”　　 旱女就是在岸上生活的人家，两个年轻人就因为一次江边偶遇看对了眼儿，于是福生就不再想撑船了，每天下不了几网，就要跑去找那个女子耍。　　 两人风华正茂的娃娃，除了耍爱情，还能耍啥，一来二去，就有了平安。奶奶管这个小孙孙叫平安，就是希望平安能顺顺利利的长大。　　 “俺家福生，多好的娃娃，硬是被那个旱女给勾走了魂儿。有了平安以后，他就说要改变自己的命运，非要到岸上安家，要不然，那个女娃娃就要离开俺福生。”　　 “后来呢？”辛安现在已经不再想从故事里找到可以利用的线索了，他已经被这个故事本身给吸引住了，静静的听着奶奶的讲解，就连路过的小护士也假装整理吊瓶，实则在等着故事的下文。　　 “俺当时也是鬼迷心窍了，愣是不相信俺家老头子，跟他闹了个翻天地覆，就是要支持俺家福生上岸。老头子被俺们折腾的实在受不了了，也就只得从了俺。”　　 就从祖孙现在的状况，大致也能猜到故事的结局，可大家还是在默默期待，期待着老奶奶的故事能够有翻转。　　 可惜翻转都是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情节，生活里没有那么多奇迹，只有很多意外。　　 福生外出打工的时候，被大货车卷了进去，奶奶想要去见福生最后一面，却只看到一件搅碎的衬衫，以及那些嵌入到纤维间的血肉，那曾经是她的儿子，她从肚子里生出来，用**哺育长大，最后变成了一堆血肉的孩子。　　 那个叫平安的孩子，爸爸走的时候，没有哭，因为那时他还是一个只会咿咿呀呀的娃娃，大人们在旁边嚎哭的时候，他却只是被吓傻了待在原地，不知所措。　　 故事告一段落，奶奶的眼角终于流出一行浑浊的老泪，无声无息，裹挟着浑浊的东西，就像是眼睛里长的那些白芒。　　 一旁的小护士忍不住用手背蹭了蹭眼角，可接下来的故事更加扎心。　　 “我可怜的福生，走的时候，没儿子能在他身边哭一声，这样的魂儿八成会散的，就是投胎怕也投不到人身上了。”　　 老奶奶讲的很玄，可是又很认真，有板有眼，让人不忍心去反驳。　　 “老头子就这样被我活活气死了，我当时也想随他去了。可是平安这孩子，我实在放心不下。”　　 就像奶奶担心的，平安还没有学会说话，就没了爸爸。妈妈把他拉扯到三岁的时候，终于还是不忍把青春就这么耗尽在无助的绝望里。　　 “你说她走就走吧，为啥非要折磨这个可怜的孩子。平安原本就不太说话，别的娃娃要糖果，要玩具的时候，他就是一个人默默的坐着，一坐就坐个半天，像尊佛像。他妈妈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拿他撒气，骂他是个笨蛋，是个傻子，连个圆圈都画不圆。”　　 辛安终于明白，平安为什么喜欢用手指去画圆圈了，他画的那么圆，就像是用圆规画出来的那么规整，可惜他妈妈却看不到，她原本也不想看。　　 “平安四岁的时候，就被他妈妈送到我这儿，她说她还要嫁人，怕二茬儿爹容不下这个孩子，怕这个孩子跟着她受委屈。可怜我的平安娃娃，他娘扔下他的时候，他连娘都喊不出来，只会蹲在地上画圈圈……”　　 辛安假装去开窗子透透气，实际是不想让人看到，一个壮如老牛的大小伙子，也会被一个故事给打动的热泪盈眶。　　 如果真的有天煞孤星这样的命格，那平安更有理由怀疑自己是那个命格。辛安想了想自己的遭遇，根本没有资格在平安面前说悲苦。　　 可悲苦对平安来说，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他的世界只属于他自己，没有人能够分享他那个世界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奶奶，您放心养病，总有办法解决的。我叫辛安，我会让平安好好活下去的。”　　 “嗯，小伙子，别人我都不信，但我信你。你给我家平安吃了一顿饱饭，我知道你和那些赶我们走的人不一样。那艘船不能毁了，那是我们家最后的一条命啊。船没了，安安就没了，老头子的香火就灭在我手里了，我没法到下面去见我家老头子。”　　 说着，说着，老人的眼睛又开始慢慢空洞起来，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天花板，辛安不由得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天花板上只有两根忽闪忽闪的灯管，灯管的一头还挂着一根红绳。　　 小护士好心的提醒辛安，“老人应该是要休息了，刚才大夫看她那么激动，就在药里加了点安定。”　　 “麻烦你多费心，奶奶家里没有别人了。”辛安交代一声，火急火燎的去找平安。　　 那孩子果然在安置房里焦躁不安，不停的大喊大叫，屎尿都拉了一裤兜子。　　 “我们还是先放他回船上去吧。”　　 辛安放弃了好不容易取得的战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