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归人。 当孙朗的身影重新出现在神策府的大门前时,守候在外的人们都松了口气,府中的宴饮依然在继续,可新一轮的交锋已经无声展开。 庞籍迎了上去,他与孙朗配合默契,说话言简意赅。 “各位小姐都有些担心,被我劝回去了,这不是小事。” 他闻到了孙朗身上浓烈的酒气,无声一叹,说道:“先梳洗收拾下吧。” 孙朗平静地点头。 从侧门进,避开前院,穿廊过道,一间侧厢里已经备好了温水与替换衣物,庞籍拿起衣服,孙朗摆手拒绝,他调动元功,荧惑之力一闪而逝,烈烈真融奔腾似火,将弥散的酒气蒸干殆尽。 庞籍又端过热水,问道:“元帅此行顺利?” 孙朗这回没有拒绝,他将双手探入水中,随意划拨两下,然后说道:“哦,这个啊,皇帝一直没有露面,我绕着皇城嚎了三圈,然后就回来了。毕竟在宫外撒泼是一回事,他可以权当听不到,而深夜冲进皇宫里大闹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庞籍站到一边,取了帛巾递过,温声道:“是,后者等同于直接蹬在陛下脸上,他若是再不调动大内禁军,声望脸面就真的一落千丈了。” 孙朗接过擦手,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万一闹到那个地步,实在不好收场,咱们也不能落人话柄不是?反正围着皇宫喊几嗓子,我的目的也达到了,毕竟该听到的人,应该就都听到了。” 外面乐声阵阵,夹杂着行酒呼喝的声音,而屋里烛光摇曳,孙朗的面庞平静如水,没有半分波动涟漪。 庞籍犹豫了片刻,说道:“元帅,冯公公他……” 孙朗擦手的动作凝固了片刻,随即恢复寻常:“……回宫了?” 庞太师低声道:“是。” 孙朗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手心手背,很认真,很细致,半晌之后,他轻声道:“老冯命不久矣。” 庞籍吃了一惊:“这……竟至于此?” 以庞太师的心智头脑,自然能够想到今晚皇帝派冯永亭来宣旨的用意,自古至今,最难以抹开的就是颜面人情。 何况孙朗为人至情至性,谁对他好一分,他便要报偿回去,派冯永亭来,能让孙朗左右为难、抹不开颜面,若是不答应,冯永亭就是办事不利,皇帝自然可以大加惩戒,以达到寻衅孙朗的目的。 甚至能逼着孙朗冲动犯错。 毕竟太监乃是天子家奴,主人打骂自家奴仆,实在是天经地义,外人没有任何资格立场插足置喙,别的不说,这皇宫中的几口枯井里,究竟埋着多少枉死的野鬼,每年被杖死药死的宫人,又有多少血泪屈沉? 再多的白骨和鲜血,偌大皇宫、至高的皇权也能尽数遮拦住,再铁骨铮铮的谏臣,再顶天立地的能臣,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更干涉不了当今天子的家事——况且只是死些卑贱的阉奴,大人们有谁会在意? 但…… “但冯永亭忠心耿耿,天子虽然刚愎自用、性情阴鸷,但却并不蠢,他此时正是用人之际,怎么会对冯永亭下杀手?” 庞籍惊问道:“我以为他顶多让老冯吃些苦头就是了,可……” 孙朗目光闪烁,慢慢攥起拳头,然后松开,过了一会儿,他用冰冷平静的语气说道:“你若是能猜到皇帝在想什么,他也不配做着帝位了。” 庞籍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他望着孙朗那冷峻的侧脸,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咬牙说道:“如果皇帝想要冯永亭的命,元帅你……” 孙朗转头看了他一眼,只是一道眼神,便让庞籍吞下了后半截话。 “有句话叫自作孽、不可活。” 孙朗冷声道:“我已经给了他很多机会,他却一门心思地贯彻他的忠诚……这个世界是一个自由的世界,每个人都是自身行为的设计者和执行者,可相对应的,每个人都应当有为自己的行为负起责任的觉悟。” 他转身径直离开,留给庞籍一个背影。 “出去喝酒吧,也许明天,你就没心情喝了。” 庞籍怔在原地,片刻之后,也许是夜风太凉,他猛然打了个寒噤,感到了瑟缩彻骨的寒冷。 而孙朗则是重新回到了酒席之上。 女孩子们投来了关心询问的眼神,孙朗仅以微笑作答,也许是孙朗的微笑太有迷惑性、容易令人产生极大的安全感,所以大家全都放下心来。 刚刚坐下,安卓他们便拥了上来:“元帅,听说老冯来了?” 孙朗笑了笑:“啊,被我打发走了。” 安卓显然喝了不少,大着舌头道:“这一去,光景可不短,这冯永亭一介阉狗,无根的劣人,无后的蠢货,自甘堕落,气活祖宗,这等贱人理他作甚?乱棍打跑了就是,跟他费什么唇舌?” 苏定方也喝多了,闻言大笑道:“这话有本事在魏老头面前讲!” 安卓傲然道:“魏忠贤又不管钱了,我怕他做什么?安某就是瞧不起割卵子的太监,蛋都没了,那不就是没种的货色?” “魏老头这种也就罢了,识大体,知进退,是咱们这一边的,好歹明白是非,可他冯永亭算是什么东西?也受过元帅的恩情,连两不相帮都不肯,一门心思守着他的主子,今天还敢跑过来卖脸,安某就是瞧不起这号人,操,什么玩意儿!” 他的嗓门特别大,又是在孙朗身边喊的,几乎一下子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众人听罢之后,轰然喝彩叫好,除了少数几个人稍稍皱眉,其他人显然对安卓的发言特别认同,或者说,认同他对太监的唾弃和鄙夷。 毕竟在这种武风盛行、人心如磐石的时代,人人以勇武自傲,崇尚阳刚与力量之美,对于主动舍弃男人特征、抛却繁衍后代之权利的太监们,自然是极其鄙夷的……这是社会风气使然。 而孙朗只是拍了拍安卓的肩膀,平静一笑。 往日在军中,众人谈起与太监相关的话题、并且报以嘲笑与讥讽时,孙朗总会颇煞风景地提出异议,他会说有些人净身也是逼不得已,他会说决定一个人是不是纯爷们不是看他有没有卵蛋,而是看他敢不敢上阵杀敌。 诸如此类的,他看问题的角度总是与众不同,他心中似乎没有任何成见,不鄙视任何一个群体,他的厌恶与不满总是精准地指向单独的个体,而不是以武断的傲慢来评定一整个群体……他似乎天生就这样。 从很久之前开始,他这种不自觉展露出来的品质与性情便吸引了很多人,他真的会平等对待每一个人,而非作秀和伪装,他会毫不犹豫地辱骂和殴打一名出身卑微的小卒,但如果犯错的是一名出身将门世家的将领,他也不会因对方的出身和人脉而少踢一脚、少骂一句。 佛门中人管这种品质叫慈悲的佛性慧根,学文的认为这种性情乃是上古圣王们的至圣之姿,大部分武夫将士们无法给这种令人心折拜服的品行以专业的名词描述,但他们都知道,这才是他们决意追随战帅的主要原因——天元时代将星闪耀,武功赫赫者数不胜数,可战帅永远只有一个。 但今天……事情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在安卓从冯永亭身上引申出了对太监群体的地图炮之后,就在他身边的元帅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并未有什么反驳与训斥。 这似乎只是一次偶然,可能是战帅心情不好,可能是因为他喝多了。 大概是这样。 但在几个有心人眼里,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酒宴一直持续到深夜。 后土武风盛行,朝中文武大臣几乎都是修为高深之辈,喝酒本如同喝水一般,仗着深厚的内力,想醉实在太难,不过有需求就有市场,为了解决武者们酗酒难的问题,各种更烈更猛、专供武者的美酒也被陆续研制酿造出来,今夜所喝的御酒,便是此中佳品。 再加上今晚气氛很好,不少人就没有运功驱散酒气,任凭醇厚的酒劲占领大脑,两个时辰后,便东倒西歪了一地。 孙朗踢了踢身边倒在地上呼呼大睡的家伙,转头吩咐道:“反正家里地方大,房间多,前院客房都倒腾倒腾,让这些家伙睡一晚便是了。” “等一下。” 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唤,赵小姐踮着脚跳过两个横在地上的夯货,蹦到孙朗身边,抿嘴笑道:“今天是咱们神策府开张的日子,当然要混个脸熟,依我之见啊,应该派遣府中管事到各位将军大人家里通报一声,说贵家大人在敝府饮醉,问他们是直接在神策府中将就一宿,还是由他们接回家,选哪个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咱们的人去认个脸熟,用孙郎你的话,就是‘刷存在感’。” 她探头望着孙朗的脸,笑道:“这样安排,可行?” 孙朗笑道:“鬼机灵,就这样吧。” “那我就去安排啦。” 赵小姐双手平伸,保持平衡,一脚一脚地蹦跳出去,孙朗摇头一笑,另一侧脚步接近,香风吹拂,一只手帕递了过来。 孙朗伸出手来,直接握住了那只手。 “喂……” 略带困扰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方才刚刚反应过来,今天见面之后,你就又是搂啊,又是抱的,一副很亲密的样子……我们到了这一步了吗?” 孙朗依然紧紧地握着那只手,语气有些飘忽,他眯着眼睛笑道:“说什么呢,银落,咱们在明州的时候,本来就这么亲密啊,别说搂搂抱抱了,你晚上经常寂寞地睡不着觉,非要我枕着你的胸-部,你才能安心入睡来着……” 银落叹了口气:“啊,你这么说我就想起来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仅限于你口花花地说些放-浪之语,就像刚刚这样……” 孙朗付之一笑。 “居然不接话吗?连这些调笑戏弄之语都懒得对我说了,看来你的心情真的很差。”银落问道,“与你刚刚出去的那段时间有关吗?” 孙朗摇头,刚想说话,便又听银落讲道:“别应付我,别把我们蒙在鼓里,我之所以选择进京,就是为了这个,至少听听也好,行吗?” 孙朗迟疑片刻,苦笑着摇头:“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稍稍有些伤感。人都是有立场的,我无法让所有人都站在我这边,与皇帝的斗争很凶险,是要死人的,或许要死很多人,我尽量保护那些我在乎的人,可有些时候,他们有着自己的立场和抉择,往往无视了我的好意……” 银落问道:“可你还会去救他们的,不是吗?” 孙朗怔了一下,慢慢摇头:“不,我不确定……” 银落又说道:“可在明州的那个时候,你还是去救了胡会首,之前明明与他吵得很凶,一副要决裂的样子。” 孙朗叹了口气:“那不一样。” “是吗?一不一样,我确实不太清楚,但你心里应该是清楚的,谁对你好,谁对你坏,谁值得救,谁不值得救……总要你自己去分辨。” 银落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孙朗的背部,仿佛在安慰他:“而我呢,会一直在你身边的,就像明州那个时候……我们都会帮助你的。” 孙朗勉强一笑:“那我真是得好好谢谢你们了……” 银落皱眉道:“一点都不诚恳。” 孙朗转过身,直视着银落的双眼,露出了色眯眯的笑容:“需要我用实际行动来表达一下我个人的感激之情吗?比如说我听过一种说法,表达感谢时要紧紧握住对方的胸-部上下晃动……” “去死啦!” 短暂的打情骂俏无法掩住心中的一丝迷茫和动摇。 直至一夜过去。 禁宫传来了两个消息。 第一个消息,伤势痊愈、重新视事的陛下决定提前召开朝议,接受群臣拜见祝贺,并且检查这一段时间的朝政处置情况与工作进展。 第二个消息,冯永亭入狱了。